在很长的时间里我一直弄不清春秋和战国的关系,前些年看了张荫麟先生的《中国史纲》,深深记住了一点:就激烈程度而言,战国一年,可相当于春秋十年。今天看来,这个比喻,也很适用于《大江东去》和《民企江湖》。 《大江东去》描写的是改革开放前20年,三位不同出身的主人公成长的经历。《民企江湖》所描写的是留德归来、继承父业投身机械制造业的柳钧的创业过程。在《大江东去》里,旧的制度束缚正在逐渐解开,民间的活力正逐步释放,而到了《民企江湖》,旧的体制已经基本解体,新的体制却迟迟未能建立,加之深层次的、顽固的矛盾并未解除,官方的说法是“改革进入深水期”。这种环境下,芸芸众生只能就在丛林中搏杀。同时《民企江湖》的主人公柳钧换成了留德归来的机械博士,家境富裕、逻辑严谨、循规蹈矩的工科生,习惯了在契约精神下行事,回到国内仍然希望通过“重视研发、重视核心技术、保护知识产权”的路子把企业做好,却碰得头破血流。比如创业之初,就遇到协作工厂抄袭自己研究成果的“卑劣行径”,申请的专利,签订的合约,“竟然”毫无约束力。一怒之下将对方告上法庭,法院刚受理,税务局就来电话要查帐,最终不得不自行撤诉,还必须出点血,因为不能薄了税务“无功而返”的面子。最终柳钧只能拿专利约束外方的采购,让对手外贸生意流产的代价却是被打断一根手指。在《民企江湖》里,这样“无关本业”的麻烦从采购、销售、人事、银行、资本等各个方面涌现出来,辅之以大家熟悉的人民币升值、楼市初启、股市暴涨、民间借贷发展等等社会热点事件,如同密集的鼓点时时震动读者的内心。 文艺评论有云,平庸的作品只反映生活的部分,伟大的作品反映生活的全部。《大江东去》之所以了不起,就在于它虽然关注的是个人的成长,却不忘全景式地反映了社会生活,《民企江湖》则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花费了更多笔墨描写“江湖”——虽然柳钧创办的只是机械制造企业,但读者能看到的觉不限于狭隘的机械制造,有他的好友、一心从商的钱宏明来“踩点”各种生意,有他的妻子、银行工作的崔冰冰来“讲解”放贷、融资各种手段…… 《民企江湖》俨然是个小社会、万花筒。并且作者匠心独具,如果主人公柳钧仍是从底层拼搏上来的“土鳖”,难免落入俗套,而且“丛林”中的怪诞和无奈都无从体现。而“海归”柳钧出场时的惯性,本是资本主义世界积累通行的规矩使然,在国内实践起来却处处碰壁,不得不服软,“不讲规矩才是自由”。这种处处涌现出的强烈对比,无疑给了读者更广阔的视角来看待我们的社会和生活。 最终,柳钧在煎熬中解开个个心结,练就种种手段,一路搏杀出来。可以说,他所面对的对抗,恰恰是“普世价值”与“中国特色”之间的冲突,他所经历的煎熬,也折射出当代民营企业家的尴尬境地。更加难能可贵的是,不同于普通“就事论事”的文艺作品,《民企江湖》中的主人公柳钧在自己的思索和与朋友的交流中,确实发现了不少问题的症结,比如工伤事故之所以处理棘手,之所以会弄到沸反盈天,完全是政府责任缺位所致。在许多问题上,政府的立场不是制定和维护公平的规则,而是争取自己的利益,推脱自己的责任。新劳动法看似保护工人的权益,出血的却是老板,调和劳资关系是好事,但应该由工会来处理,政府包办完全是越权错位…… 由工科出身、逻辑严密、喜欢较真的柳钧得出这样的结论,既自然又巧妙,也可以给不少“习以为常”的读者提供全面的启发。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民企江湖》与《大江东去》真是血脉相通的。 回想起来,看《大江东去》还是在2009年,对许多内容只能作壁上观,谈感受尚且有点“子在川上曰”的超脱。到了看《民企江湖》时,已经作为技术负责人亲身经历了草根民企的成长经历,营业额两年内暴涨二十倍,意想不到的问题曾出不穷,许多时候对原则的坚持不得不妥协于业绩的压力,因此阅读《民企江湖》也更有感触。而且与柳钧同样是技术出身,我也坚信技术有自己的价值和规律,最终必然要走到“循规蹈矩、按部就班”的康庄大道上来,这不是“西方道路”,而是西方人先于我们探索出来的道路。然而如何走上这条路,却是我们必须解答的问题。去年交流中有朋友问我,既然翻译了《程序员的职业素养》,如何看待书中列出的规范与现实的差异,我只能据实地回答,我也在摸索“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道路。 按照历史,春秋战国的大乱之后,天下终于统一。我也希望,《大江东去》和《民企江湖》所展现的春秋战国能早日规范起来。乱世虽然足够刺激,却更适合遥想和怀念,天下太平,才真正适合普罗大众的生活。
今天图灵社区正式发布了《翻译漫谈》(感谢图灵的各位老师为此书付出的辛勤劳动。这本书已经发布到豆瓣阅读和多看),经过这本电子书的写作、制作、发布,深入参与到电子书的“幕后”流程,不再限于普通的读者,我对电子阅读又有了新的理解。 最深的感慨是,电子书的制作流程极大地方便了作者和出版方的沟通,尤其是减轻了修订的工作量,真正解放了作者。在传统的出版流程中,作者需要将文档以拷贝方式提交给出版方。只要涉及到拷贝,就必然要解决变化的统一问题。为了保证文稿的统一,限制变化的粒度,一般作者和出版方会约定,每一章或者一节存储为一个文件,这样如果有变化,修改的文件会尽可能的少。 即便如此,涉及多处的修改(比如统一替换)还是很麻烦,而且单个文件多次修改也很难管理(只有极少数出版机构会用到版本管理系统,其它很多还习惯于在文件名上加注日期的方式标识版本,比如“第一章20140312”)。更麻烦的是多个文件之间的关联,比如“第1章的3月11日之后的版本中引用的,是第3章的2月28日之后的版本”。加之很多出版社更偏爱Word的.doc格式,.doc却不是印刷格式,无法保证最终的印刷效果,所以格式转换也相当烦人。 而转向电子书之后,出版社一般会提供专门的电子书写作出版平台(这里要夸一下图灵公司的写作平台,支持Markdown语法,操作也比较方便),所以出版方和作者之间确立了统一、开放的接口。无论是哪一方修改了文档,双方都可以立刻在系统中看到,并且有历史记录可以追溯,这样就不再需要分割多个文件并分别手工管理版本,彻底解决了同步的问题。 此外,不同于Word的封闭格式,电子书写作出版平台上的文档数据是开放的,可以直接用其它程序批量读取、处理。即便要生成PDF、Mobi等格式,只需要运行生成程序即可,不必手工参与,既提高了速度,又减少了随意性。这确实解决了很大问题。以前纸书的勘误非常麻烦,不但不能立刻生效,还必须记录某处勘误针对的是哪次印刷的版本,而电子书的勘误修改好之后就可以马上发布。 在我看来,电子出版之所以会有这样的便利,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是在电子平台上“另起炉灶”,所以摆脱了很多传统工具的限制。纸书的成书过程中,用电子邮件作为传递媒介、Word文档作为承载媒介。虽然看起来“电子化”了,但是电子邮件相当于传统的书信,Word文档相当于传统的稿纸,其实不过是新瓶装旧酒,走的还是传统时代“互递拷贝,分别修改”的路子(当然,这是受工具限制的不得已)。只有到了真正的电子出版时代,传递媒介和承载媒介的重要性都极大弱化,读编双方工作的核心才真正聚集到(平台上的)文档本身上来,工具的转变造成了工作模式的转变,结果就是沟通成本的极大下降,和作者负担的减轻。 如果以上推理没有错,那么顺着这种思路,电子阅读也应该有大的革新。 传统的观点总是让电子阅读贴近纸书阅读,似乎越像纸书,电子阅读就越成功。这种观点认为,“阅读”的核心外面,紧紧包裹它的就是“纸书阅读”,所以电子阅读要做好,就必须仅仅包裹住“纸书阅读”。但是我这么看:大家真正需要的是“阅读”,而不是“纸书阅读”,纸书阅读只不过是阅读在传统工具上的表现形式而已。因为必须使用纸书,阅读时才有分页,才有页面底部的脚注,才有做笔记的留白,才有“请翻到第xx页查找答案”…… 但是仔细想想,如果书的材质是超轻超薄而且方便定位的,那么不用分页也可以阅读;如果注释可以很方便地查找,又不干扰正常的阅读,那么以弹出方式来实现也是可以的;如果有灵活变化的做笔记的空间,那么也不需要统一的留白;如果测验本身是可以互动的,那么读者也不需要“翻到第xx页”才能核对答案了。 所以在我看来,电子阅读真正要做的,不是去模拟(继而超越)“纸书阅读”,而是扣住“阅读”这个核心。没错,纸书阅读确实形成了不少传统,但电子阅读要做的不是去生硬对接这些传统的形式,而是应当仔细想想这些形式背后的实质。如同前文所说,电子阅读如果能方便地显示和隐藏注释,就可以不保留脚注,如果能提供灵活变化的做笔记的空间,就可以不保留做笔记的留白…… 如果继续展开思考,纸书并不方便在书中大段引用其它文本,超链接却非常适合完成这种功能,这正是电子书的优势所在;而且纸书只能表现静态内容,但阅读有时是需要获得动态内容的,所以有些纸书的做法是使用一系列图片,但是电子书完全可以在书里嵌套视频。这样制作出来的电子书,可能形式上与传统的纸书有较大差别,却能更好地服务于“阅读”的核心,所以这种变化应当是会得到肯定的。 再进一步,就可以说到电子书的盗版问题。纸书因为是静态的,其价值凝固在成型的文字中,盗版无非就是将这些文字拷贝一遍而已,其手段就是“翻印”或者“盗印”。如果延续这种模式,防范盗版就只有“增加复制成本”一条路。不幸的是,电子信息的拷贝代价异常低廉,效率又异常高,所以“增加复制成本”这条路走起来相当艰难。 要防止电子书的盗版,不妨从它和纸书的差别着手考虑。传统的纸书,作者和读者是隔离的,作者不能直接接触到读者,甚至出版社都不能直接接触到读者,更重要的是,对作者和出版社来说,读者没有可以识别的身份,你只能知道书被人买走了,谁买的,他还买过什么书,有过什么反馈,全都是不知道的。 电子书则不一样,电子书的购买必然要求读者有识别身份。有了读者的身份,作者和出版社就可以方便地与读者沟通,甚至根据读者的购买行为和反馈,量身提供推荐等等服务。只要盗版没有攻破身份系统,正版读者就可以一直保持这种便利和特权。想想多少人曾经因为提交《计算机程序设计艺术》的勘误,收到高德纳的支票而欣喜若狂,如果带有身份的勘误信息能大方存在于正文里(电子版可以做到不干扰正常阅读),他们的幸福感估计会倍增吧。 这样比较电子书和纸书的正版策略,有点类似网络游戏和单机游戏的关系。网络游戏更像是不断更新的服务,值得持续投入,才大大降低了盗版的威胁。好的电子书应该也可以走这条路,毕竟阅读的目的是为了获取信息,掌握知识,而优质的信息和知识必然是需要不断更新、精益求精的。
在《写对比写漂亮更重要》里,我提到写作应该重视规范性的内容。只有如此,写作的整体水平才能提高,写作才不是被少数人垄断的专利——长期以来,我们正是太强调“天赋”的部分,忽视了规范性的训练,把写作变成了“文科人士”的特权。要知道,许多文科人士更擅长的是把文章写漂亮,而不是写对,所以作品经常经不起推敲。依我所见,“漂亮”而不“对”的文章,除去规范性的了解和训练不足,还有几方面的问题。 首先是逻辑的问题。简单说,逻辑乃思维正确之方法。不尊重逻辑的写作,再漂亮也空乏无力。 最近我读到一篇文章《为何我写不出何伟那样的作品》,作者说“身为文字工作者,能写出何伟那样的作品,这辈子就对自己有所交待了”。接着历数自己登出的几篇小文章,都是匆匆而就,主要是没有时间去做,没有时间的原因在于报酬太低。继而又描述何伟有的条件多么好,报酬多么丰厚,并详细计算对比。最后总结说,好作品要么财主埋单,要么读者埋单,要么作者埋单。 从文章本身看,文字确实流畅,态度也算诚恳。但细细推敲就会发现,整篇文章的逻辑有很大问题。何伟在《江城》的序言里开篇就说,写作《江城》花了四个月,既没有合约,也没有截稿日期。实际上何伟也不是抱着写作赚钱的态度去涪陵的,《江城》是根据他的日记写成,是因为先有好奇心、有生活态度,然后才有《江城》。如果像作者所说的那样,因为没有足够报酬所以没办法去“呆上三五年”然后写一本书,那么作者将自己这三五年的生活写成另一本《江城》,是否可能呢?更重要的是,即便写作报酬的提高可以促进更多的人投身写作,提升写作的整体水平,也与“我为什么写不出何伟那样的作品”毫无关系——前者是关于整体趋势的判断,后者是关于两个个体的疑问,逻辑是完全不同的。所以,即便文字还不错,糟糕的逻辑完全可以“一丑遮百俊”,把全文拉开“优秀写作”的边。 除了逻辑的问题,作者的知识结构也是造成文章光“漂亮”而不“对”的重要原因。如果把逻辑比作建筑的学问,那么知识就是选址划地的学问,选址划地不当,建筑休得再好也是白搭。安替曾说国内很多作者“细节有逻辑,整体无常识”,我是非常赞成的。 我见过一篇详细论述中国传统文化断裂的文章。在作者看来,文化断链的原因就在于文字改革,或者更具体说,简化汉字。作者列举很多理由说明繁体字和传统文化有多么紧密的关系,正是因为简化汉字割断了这些联系,所以才有文化的断裂——因为“文字是文化的命脉”啊。这位作者的文字功夫很好,文章做得相当漂亮,但是这可以算是一篇“好文章”吗?不算,因为它“不对”。 实际上,对近代历史有一定了解的人都会知道。经历过大规模文字改革的国家不只中国,上世纪40年代,越南、日本、韩国为了凸显“文化独立性”,都进行了大规模的文字改革,废除了大量的传统汉字。如果文字真的是文化的命脉,那么越南、日本、韩国是否也经历了传统文化的断裂呢?如果没有,到底是因为文字并不是文化的命脉,还是这些国家采取了针对性的措施?这些问题没说清楚,整篇文章写得再漂亮,反而会造成不好的影响,让不熟悉这些历史的读者也产生错误印象。 顺便说一句,不少专栏写手崭露头角时让人啧啧称奇,过了一段时间则光彩黯淡、日渐平庸,知识不够也是重要原因之一。因为好的写作必然要以充分的知识储备为依托,如果不能及时补充足够多、足够高质量的知识,再好的作者也会有江郎才尽的一天。 最后,价值观也非常重要。有些作者知识非常丰富,写作的逻辑也很强,但写出的文章读起来并不舒服,或者只能满足少部分粉丝的胃口,得不到大家的认同。重要的一点原因就是,没有正确的价值观。这里说的“价值观”并不是对个别观点的对错,而是对现代文明普世价值的认同,比如文明表达、不取笑他人的生理缺陷、同情弱者等等。遗憾的是,如今还有很多作者甚至是知名的作者,写文章时追求“意气风发”,喜欢“好勇斗狠”,即便自己有道理,写文章还是要依赖粗鄙的言辞、侮辱的比喻等等才“过瘾”。这样的文章或许看起来确实“过瘾”,能快意一时,但我们仔细想想好的文字,基本没有哪一篇包含粗鄙的言辞、侮辱的比喻的。这样的文字哪怕能名噪一时,时间长了必然会遭到众人的鄙夷。 在我看来,要想改善当前的糟糕的写作状况,单纯依靠文科人士是不行的。一方面因为他们不少人太过看重写作中“漂亮”的方面而忽略了规范的方面;另一方面也因为国内教育状况导致文科人士在逻辑、知识结构、价值观方面有所欠缺。反倒是不少理工科出身的人,逻辑健全,知识结构完整,价值观健康,加之有意识地锻炼表达,写出了相当不错的文章。但我举这个例子,并不是为了挑起文理科之争,只是想说明,写作本来不是难事,甚至毫不稀奇,写作是有一定规范的,任何人都可以锻炼培养的能力。
谈到写作,大家都公认“文笔”很重要。写出好文章,离不开好的文笔。大家也认为,文笔是种天赋。如果自觉没有这种天赋,也就和写作没什么机缘了。 在过去很长的时间里,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上学时每次老师夸奖“文笔好”的同学,我都很羡慕,也惋惜自己沾不上写作的边。然而这些年来根据自己写作、学习的经验和思考,我逐渐发现,文笔对写作确实很重要,但好文章要求的“文笔”,却不等于天赋的“文笔”。 按照传统的理解,“文笔”侧重于对文字、语词自身的优美的感知和运用能力。从小到大我们受到的语文教育中,“好的文笔”大概就是气势的排比、形象的比喻、优美的搭配……,总而言之,就是能让文章“漂亮”起来的手段。所以很多老师会鼓励学生用一个小本子记录“好词好句”,写作文的时候才有资料可用,才能体现好的“文笔”。好的段落之所以被挑出来,也是让大家学习这种“文笔”。目前许多中文写手所擅长的,也正是这个方面,甚至可以说“语感超强”,阅读他们的作品,常常可以被层出不穷的好词好句弄到眼花缭乱。这样漂亮的“文笔”可以通过积累背诵得到,但非原创的“文笔”常常不够新鲜、生动,好的“文笔”多是灵光闪现、语感爆发的结果。大家认为文笔离不开天赋,或许就是这个道理。 但是我们仔细思考就会发现,写作是将作者所想的内容表达出来的过程,所以“文笔”就是将这些内容具象为文字的本事,其实并不稀奇。传统上说的天赋的“文笔”(词句优美),其实不等于文笔的全部——好词好句或许能解决“漂亮”的方面,但表达不是只有“美”的部分,还包括“对”的部分,即规范性的成分。 写作的历史悠久,经过历代作者的贡献和积累,已经形成了相当多的规范性知识。如词语是否准确,句意是否流畅,段落衔接是否自然等等。它们好像刚性的骨架,深埋在文字里,虽然没有“天赋文笔”的美丽光环,却深深影响着作者意思的传达和读者的阅读情绪,保证整篇文字不会误入歧途,不会成为畸形。如果忽略了对这些规范性知识的学习和训练,写作时很难单纯依靠优美的文字“一俊遮百丑”。道理很简单——词句再优美,缺乏了“对”的基础,都不算“好”的写作。 不幸的是,我们总是强调文笔中的天赋部分,太看重“优美”,而忽略了“对”的部分。基础语文教育中很少认真讲到准确用词、严格造句、段落衔接方面的内容,更不要说专门的训练了。在成人写作的世界里,又缺乏足够有分量的批评,即便有 这种文笔方面的建议或讨论,也会被视为“吹毛求疵”、“不上正板”,显得“不入流”。所以即便已经成名的写手,也不愿意时间来锻炼和改善,因为这“不是问题”。结果,天赋的“文笔”再好,华美的盖头之下,总是可见糟糕的质料、粗糙的针线。不少所谓“文笔不错”的文章,读过之后只能留下几缕空洞的感觉,完全经不起推敲。 在词语的准确方面,不少知名写手也常犯错误,用“甚嚣尘上”描述好消息的传播,用“狼奔豕突”形容车流的繁华(用成语没错,但要用对,即便作者不理解原成语的意思,基本的“语感”也应该足够判断出“嚣”、“狼”、“突”不是褒义);在句意流畅方面,我随手摘录一段:“老白带着我在山林里行走,天色阴暗,草木茂盛,几下就晕头转向了,简直跟不上他的步伐”,因为主语错位,读者要想想才能明白,“晕头转向”的不是“老白”而是“我”,所以应该改为“我跟着老白在山林里行走……”。段落衔接的问题也相当常见,许多作品里都可以读到“石头里蹦出来”的生硬段落,或者毫无征兆的转折表述。限于篇幅,我在这里无法摘录,但我相信仔细阅读的人对这种现象不会陌生。 作为反面的例子,不妨看看美国文学的情况。20世纪30年代以来,美国文学在世界上的影响力迅速增加。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美国普遍开展了创意写作的课程,让更多普通人学会了写作,提高了大众的写作水平。翻阅美国创意写作的教材就会发现,它们强调的是“写作是一种工作而不是天赋”,要想写好,应当如此这般遵照规范进行,甚至详细到哪个场合用多少什么性质的词语才合适,都有讲解。写出《浪潮之颠》的吴军先生,也要特别感谢美国的导师对他写作的专门训练——如果“文笔”仅仅与天赋有关,那么遇到有文笔天赋的理科教授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遇见这样的教授就开了文笔“天眼”的更加不可能。但大家都认为《浪潮之颠》的文笔不错,可见依照规范训练的重要性。有意思的是,中文写作里常见的用词错误、句意混淆之类问题,同等水平的英文作品里确实较少出现,这或许可以从另一个侧面印证写作规范和训练的重要性。 在我看来,对写作水平不满意,而强调“文笔优美”,实在是缘木求鱼。对当前的广大作者来说,写对比写好更重要。如果大部分文章都能遵循写作的规范,都能够写“对”,哪怕词句不那么漂亮,也已经是广大读者的福音了。
按:感谢图灵出版公司,我得以整理自己之前写的翻译感悟,并加上自己的经验总结和学习心得,结集为电子书。此书暂定名《翻译漫谈》,近期将可以购买。以下是书中的一篇文章,欢迎读者提出宝贵意见。 传统上,翻译与文学的关系很近。说起翻译,许多人首先想到的是“文笔要好”。近年来随着信息交流的发展,实用型文本尤其是科技文献的翻译越来越显得重要,许多科技领域的从业人员也有兴趣或有动力翻译科技文献,并取得了大量成果,突出表现之一就是IT类书籍的翻译质量有了很大的提升,这背后的功臣很多都是IT界的“翻译票友”。 科技翻译是大大繁荣了,科技翻译自身的学问却没有相应的进展,各种翻译教程和经验总结仍然侧重于一般的翻译或文学翻译。然而深入了解翻译的人都知道,不同文体、不同领域的翻译,是各有特点的。比如新闻翻译追求简洁、准确、吸引眼球,文学翻译更强调完整、流畅、意境贴切。这种差异贯彻到翻译实践当中,产生了很多讲究,所以新闻才能译得像新闻,小说才能译得像小说。同样的道理,科技翻译也不能完全照搬普通翻译的做法,要想做好它,还必须了解其自身的特点。根据我的总结,科技翻译大致有以下几个特点。 第一,科技文献通常是用来讲道理的,所以译者必须准确理解文字表达的道理。 这里说的“讲道理”不是狭义的“说理”,而包括讲解原理、研究论证、实验分析等等,换句话说,科技文献的内容是可以用理性分析的客观现实,所以读者的理解也应该可以客观衡量。文艺作品没有这个特点,经常是“言有尽而意无穷”,可以“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汉姆雷特”,科技文章则要求“有九分把握不说十分话”,必须“一千个读者只能有一个汉姆雷特”。所以,科技文献的译者不但要懂得原文,还必须准确理解原文。以前有几家出版公司的IT类翻译图书之所以被大家痛骂,很大程度上并不是因为译者的文字水平不够好,而是因为译者根本不懂也不愿意弄懂作者在说什么,这样的译文会被读者痛骂。 科学技术本身有客观标准可循,所以科技文献的意思理解起来反而比文学作品更容易,因为译者不必拘泥于原文。假设原文先讲了甲乙两个算法,然后下了比较的结论,译者如果不能确认作者的褒贬,完全可以根据之前的讲解进行逻辑推理,甚至可以亲自动手编程实践。要知道,逻辑和程序是绝不会因人而异的。推而广之,译者完全可以独立验证自己的理解是否准确,而理解准确恰恰是译文合格的前提条件。所以我建议,科技文献的译者在翻译完成之后,应当抛开原文阅读译文,想想是否能明白作者要讲解的知识、原理、规律,如果做不到,那么译文多半不合格。 (more…)
说起翻译,许多人都有兴趣。但真正能动手去尝试的人,只占其中的一小半;能熬过尝试阶段的煎熬,真正入门的人,更是少之又少。这种现象给不少人造成了错觉,认为翻译是件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的事情。但是根据我自己的经历和其它做译友的反馈,这话其实只说对了一半,翻译“做起来”并没有那么难。翻译之所以给人“做起来难”的感觉,很大程度上是难在入门阶段,难在一些基本问题没有解决。所以,这篇文章来谈谈大家关心的两个基本问题:第一,翻译是怎样的工作;第二,直译更好还是意译更好。 翻译是怎样的工作? 谈到翻译,许多人之所以感兴趣又不敢尝试,是因为自认“文字天赋不够,文学造诣不足”,总之,就是艺术修养不够。翻译是与文字打交道的工作,而“文字”总让人联想到“文学”。毕竟,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只有少数受过教育的人才识字,他们所追求的只有“经世文章”,而且公众所知的“翻译家”无一不是以翻译文学作品而著称;故而“文字”常常与“文学”和“艺术”紧密起来,由此把众多感兴趣的潜在译者挡在门外。 那么,想做翻译真的需要很高的艺术修养吗?当然不是。 (more…)
2012年末,我定下一个目标,从2013年起阅读全面电子化,尽量不买或者少买纸版书。到今年已经2年多了,虽然有时候还会买纸版书,但Kindle已经成了阅读的绝对主力(并且把我爸也变成了Kindle的忠实用户)。今天,我想谈谈自己对电子阅读的感受。 2013年确定转向电子阅读时,有几方面的考虑:一是方便保存,在南方纸版书很容易受潮起皱;二是方便查询,纸版书的检索难度相当大,尤其中文书籍大都没有编制索引;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最“好玩”的一点是,我希望真正了解电子化阅读的感受——按照我的判断,阅读的电子化是未来的趋势,但它绝不是“下载PDF/ePub到iPad上看”那么简单,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有逼迫自己深入其中才能真正体会到。经验证明,这种尝试是值得的,而且感受会要新鲜和丰富很多。 (more…)
大概六年前,我在一家名为“抓虾”的在线RSS阅读网站工作(如果你不清楚RSS阅读网站是什么,可以参考Google Reader)。阅读器都需要显示当前用户的未读数,抓虾的做法是给出精确的数字,明确告诉用户“你还有2456篇文章没读过”,Google Reader则显示为10+、100+等形式,告诉用户“我还有十多篇/一千多篇文章没读过”。初看看来,这只是一种普通的差异,但产品人员提出10+、100+的形式更好,原因我如今记不太清楚了,似乎是说这样给用户的心理压力更小,因为如果数字比较大,用户就不需要知道具体的数值,所以阅读体验更好。虽然程序员都并不认同这种理论,但因为分工不同,最终做开发的大伙还是完成了这个功能。“可想而知”的是,这个功能上线之后并没有带来明显的正面反馈。更好玩的是,过了一周,Google Reader的未读数竟然改成了准确数字! 前几周,我在twitter上说起这个故事,本来只是凑兴当个玩笑,收到的反应却出乎我的意料,因为反馈大都是对产品经理一边倒的负面评价。我又想到自己的一个朋友,他在某家以产品经理文化著名的大公司做开发,谈到理想的工作,他的要求是“找个产品经理少的地方就好了”。这样看来,程序员和产品经理的矛盾是普遍而且深刻的。 (more…)
前些年互联网上有篇叫《降级论》,建议广大IT从业者不要削减了脑袋挤移动互联网等等热门方向,换种思路,在“不起眼”的传统行业中寻找IT技术应用的广阔天地。这篇文章一登出来吸引了大量关注,按照作者的说法,降级论俨然是条通往幸福的康庄大道: “这些原始而纯粹的行业,正在等待IT精英们的降级,如同蒲公英一般的伞兵,在黑夜里从天而降,长驱直入,用最智慧的产品、最优质的服务拯救这些早就该死的行业,屌丝的生命将会绽放出银色的羽翼,无比丰满,无比性感” 不幸的是,我见到的现象却非常奇怪:许多尚未投身的读者谈起“降级论”却满怀憧憬,真正敢于“降级下凡”并成功的却寥寥无几。仔细想想,无论从逻辑上分析,还是从自身经验来看,“降级”之路都不算坦途。根据我的归纳总结,IT从业者(“精英”这个说法略带刺激性,我觉得“从业者”更合适)走上降级之路,有几大困难是必然要经历的。 (more…)
人和人之间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归结起来,可以粗略分为两类:强关系,弱关系。典型的强关系有终日厮混的死党,还有无话不说的密友;而典型的弱关系,有远房亲戚,“知名但未谋面”的朋友等等。这么举例,大家都比较容易理解。在现实生活中,可能很难清楚地界定强关系和弱关系的标准。但如果把关系搬到虚拟世界里,或者说在(互联网上的)“社交网络”中,因为方便量化,两者的分别就要明确许多。用我的话说,能留出专属时间且保持比较密切频度联系的关系,都可归类为强关系。除此之外,又不同于“纯粹的陌生人”的关系,都属于弱关系。按照这种分类,QQ好友、MSN联系人,就属于强关系,而论坛版友、微博关注对象等,属于弱关系。我相信,这也符合大部分人的实际情况。 如果我们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上面说的强弱关系是就关系本身而言,但最终体现出来是落实在具体工具上的。一般人与QQ好友、MSN联系人之间的联系,天然就比论坛版友、微博关注对象要密切很多;而且,无论用QQ、MSN来保持相对松散的联系,还是用论坛、微博持续高密度地联系,都会显得很别扭。所以大家会用合适的工具来保持合适的关系。经常看到的例子有,如果在论坛上聊得比较投缘,就加QQ或者MSN好友。再比如,“陌生人交友”应用中的好友往往很少加QQ好友,因为大家不愿意成为相对私密信任的强关系。 (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