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越野跑的悲剧大家都看到了,21名选手罹难令人无比难过。无论是中国越野跑第一梯队的顶尖选手,还是平凡的跑步爱好者,每一条逝去的生命都值得我们怀念。放眼望去,不只国内,甚至国际跑步圈,都深深感受到了震动——“太可惜了,事情本不该如此的”。
普通公众的惋惜和悲伤,一方面来自事件本身,另一方面,也来自对事件的报道。稍加思索就可以发现,此次白银越野跑悲剧的报道,映照出曾经的某个时代的夕阳余晖。
针对这次事件的报道、讨论、思考,之所以没有演变为社交媒体上无穷无尽的上纲上线的争论,重要原因之一是众多媒体派出记者亲临现场,传递出全方位的信息:题材有时间线整理,有当事人口述,有专业人士置评,有现场还原照片,有逝者生前的故事,形式有文字,有照片,有视频,有动画……
当然,其中任何一篇报道都不可能做到绝对客观、中立、无死角,但是所有这些报道集合起来,呈现的就是一幅细节丰富的立体式图景,远远超过往日常见的断章取义的一两段文字,毫无来由的几张截图,或者模糊不清的视频。
造成悲剧的原因固然复杂多样,但是阅读报道,读者也可以发现不少让人扼腕的细节。
比如众多顶尖选手倒在距离CP3不到一公里的地方,这也是天气最极端的一小段路,虽然CP3没有补给和药品,但一直有两名工作人员驻守,可他们似乎没有发出有用的信息;再比如赛前主办方虽然给每位选手发了用于佩戴的号码布,“按惯例上面应当有救援电话,但这次什么也没有”。
之所以“扼腕”,是因为如果这些细节之中的任何一个有所变化,结果都不致如此惨烈。也恰恰因为呈现了丰富的细节,着急给这场悲剧下某些定论的努力,无论来头多大,无论口气多硬,都沦为无用功。
退一步说,哪怕某些信息可能存在分歧,甚至某位当事人的口述存在明显的前后不一致,因为有其它报道可以佐证,所以读者也不难得出自己的判断。哪怕是某些明显离奇的现象,许多人也愿意去理解和体谅,去猜测背后的苦衷,而不是一味斥责。仅凭这一点,无论从哪种意义上说,都不算坏事。
可惜,这种局面好像很久没有出现了。
长期以来,关于社会事件的真相该如何报道,公众该如何参与,似乎存在着两派不同的观点。
一派或许可以称为“解锁派”。真相似乎已经先天预制完成,完整无缺,只是锁在盒子之中,不见天日。如果掌握钥匙的力量,就可以解锁盒子,让真相原形毕露。但是,其它人倘若没有掌握钥匙的权力,当然是不容置喙的,只有安心等待解锁一种选择。既然不掌握任何实质信息,那么所有的猜测、分析,都只能是帮闲、添乱。
另一派或许可以称为“考古派”。就像考古遗址的发掘一样,寻求真相需要拼凑分散在各处的信息,并且在不断的呼唤、探索、甄别中不断接近、逐渐显露。这个呼唤、探索、甄别的过程可能存在偏差甚至谬误,但这都属于正常现象,恰恰是分辨偏差、谬误的过程,给所有参与者以启迪。
但是,“考古派”就像它的名字一样,已渐渐远去。所以,本次白银越野跑事件的报道称为“夕阳余晖”,应当并不为过。我们也确实看到,在余晖的沐浴之下,许多人并没有简单称为帮闲,极尽想象之能事去认定“背后有黑幕”和“主办者蠢笨无能”,而是意识到并且开始关注体育赛事的组织能力,以及安全保障、救援等一系列问题。这,大概就是“考古派“给人的启迪。
我自己也是如此,看到媒体采访同类赛事专业组织者,以及专业救援人员的意见,其中我印象最深,也最赞同的,还是北京市中通策成律师事务所主任刘万勇接受《财新》时的表达:
“过于自信的过失”,也让我想起两件小事。
第一件是十多年前,当时我混迹于某个汽车论坛。某天,一位动手能力强的网友上传了自己最新的成果,因为不满意汽车的前灯设计,他把灯具按自己的意愿都做了改造。无论从造型上,还是从配色上,都让人眼前一亮。
他的帖子确实写得好,大家纷纷上去留言,夸赞他的成果,忽然论坛里有位德高望重的老爷子开口了:
胡闹,哪有前转向灯改成红色的?只有汽车尾部的灯才是红色的。你这样瞎搞,早晚出人命!
惊奇之下,我们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道理。仔细回忆见过的所有车,前灯只有白色、黄色,而红色的灯光只能来自车尾。试想,如果在能见度不佳的情况下,看到红色灯光,司机的潜意识里都会认为这是车尾,两车同向而行。如果是车头,两车相向而行,后果极其危险。
所以,你的车虽然是你的车,仍然不能随心所欲地改装,还是有无数条规则约束着你。忽视这些规则,就可能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第二件来自一位朋友的自述。她刚参加工作不久,被上级安排去参加年会的组织工作。
这位朋友自恃在学校组织过几次晚会,理所当然认为自己轻车熟路,确定主持人,说服对应团队出节目,准备好场地和道具,排好先后顺序就可以了。
可是她很快发现,事情比她想的要复杂太多,要准备的不是节目单和报幕词,而是一整张Excel表格。首先确定各个不同的角色,然后按照时间轴安排,几点几分,每个人应该在哪个位置,做什么工作,并为下面做好什么准备工作,必须全部在列。这还不算,还需要若干应急预案:出现某甲情况,应该动用哪些人怎么安排,出现某乙情况,应当动用哪些人怎么安排……
最后她回忆说:第一次做这种准备工作让人精疲力竭,但也恰恰因为有这种精疲力竭的付出,在年会现场胸有成竹——“现在想起来,以前那种一本流水账走下来的所谓组织工作,真的是无知者无畏啊”。
所以,要避免“过分自信”的悲剧重演,必然需要尊重专业意见,必然需要懂得在“不起眼”的方面应当有足够的投入,必然需要保持谦卑。
但是,仅仅做到这些还不够,还需要有直面过去、直面现实的勇气——或者,如果没有足够的勇气,也必须要有“不得不直面”的压力。尽管,这一点确实很难,放眼世界,无论在哪里,它都是一道难关。
看到对遇难者家属的报道,我总是想起前段事件看过的一本书,日本记者松本创的《轨道:福知山线出轨事故,改变JR西日本的奋斗》。
2005年4月25日9点18分,西日本铁路(JR西日本)福知山线5418M次快速列车,在距离尼崎站1.4公里的弯道侧翻出轨。两节车厢撞上路边的公寓,包括火车司机在内,一共有107人死亡,562人受伤,不但是日本,也是全世界轨道交通史上的重大事故。
悲剧发生之后,JR西日本很快给出了调查报告,主要原因是列车超速,在原本限速70公里的弯道上,车速达到了110公里,司机存在重大过错。
然而,遇难者家属(日本称为“遗族”)之一的浅野弥三一完全不认同这个结论。遭遇妻子和妹妹遇难、女儿重伤的浅野认为,“司机超速”只能是结果,而不是原因。司机为何能、为何需要把火车开到如此高的速度,才是关键。不搞清楚这个问题,就不算解决了真正的问题。
基于自己分析,浅野指出,造成事故的至少有四大原因:第一,JR西日本对司乘人员的考核制度极度缺乏人性,造成大家一直在高压下工作;第二,为追求利润,把列车时刻表定得过于苛刻,没有留下任何余裕空间;第三,从成本考虑,列车迟迟未能安装自动刹车装置;第四,JR西日本的安全管理体制存在重大缺陷。
可以想见,身份普通的遗族给出这样的意见,要面临多大的压力。尤其困难的是,他面对的是被称为“JR西日本天皇”的井手正敬。井手曾主导了日本铁路的国有化拆分和民营化改革,并在1995年成功带领JR西日本走过阪神大地震,说话一言九鼎,威望如日中天。井手认定,司机失职就是主要原因,此事“到此为止”,不值得继续追究。
然而浅野没有屈服,他以一己之力,团结部分部分遗族成立“4·25网络”,苦苦支撑13年,终于换来JR西日本承认“重大事故不会只有单一原因,重要的是全面检查组织文化和系统,找出结构性原因”,并开始进行全面的安全改革,更成立专门的“安全研究所”应对此类问题。
松本创的这本书写得详细生动,其中的不少细节让人感慨万千。
在事故发生之后不久,JR西日本的高层领导到浅野家登门慰问,安慰的话说过之后便想“切入正题”,被浅野厉声喝止:“什么,你们不知道家属正处在巨大的悲痛中吗?怎么有脸这个时候就来谈赔偿?滚,滚出去!” 浅野组织遗族成立“4·25网络”,呼唤真相,引发了网上各种声音。“你们还不是为了多拿点钱,不要伪装得那么高尚”,“名曰‘4·25网络’,其实不知道内心是什么鬼,真正的遗族怎么会有心思做这些”,不少遗族因为承受不了巨大的心理压力,被迫退出。 JR西日本召集遗族开会,递交事故调查报告。大家一致认定,事故调查报告应当由独立的第三方机构给出,尽管JR西日本宣称只是“代为递交”,仍然被大家严辞拒绝。
就在我读完《铁路》这本书,深深感叹浅野的坚忍时,意外发现国内视频网站已经有搭配了字幕的关于这场悲剧的纪录片《死亡列车终点站》(尽管它的评论和弹幕都少得惊人),其中恰好有浅野露面的镜头。
我惊讶地发现,原来那个能十数年如一日,不畏艰险追求真相得浅野,其实也只是个貌不惊人的凡人而已。事情过去,面对镜头,他淡淡地说:
我现在(很怕再发生这样的事情,所以)就算休假,心情也无法放松下来,能做的只有骑自行车,从早骑到晚……
坦白说,想起《铁道》的时候我总是很矛盾。一方面,我希望世界上不要有那么多浅野那样的人,明明已经承受了亲人离世的痛苦,还要十多年如一日地苦苦坚持,只为追问真相。然而另一方面,我又希望世界上多一点浅野这样的人,那样就会有人更警醒,更尽责,也就可以避免更多的悲剧,有更多人、更多家庭可以幸福生活下去。
From Life Sailor, post 白银越野跑悲剧——只是近黄昏
之前我写了一篇《坚持了两年之后,小朋友突然不想去打冰球了…》,本来是无心之作,没想到收到了很多留言,我自己也获益不少。 本来,我以为解决了小朋友的问题,此事就这样过去了。没想到的是,暑假过后,冰球训练重开,他又老调重弹:“我不去了,我不想打冰球了……”。 这可叫我如何是好?听到他嘟嘟囔囔说这一切的时候,我心里百感交集。 成年人的生活里总是有忙不完的事情,对应的,也希望一切井井有条、按部就班。因此,这样“意外”的变数,总是第一时间让人心生无奈和烦恼:天哪,怎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会这样呢? 不过,基于之前的经验,借鉴大家的留言,这次我显然更有心理准备一些,起码不会慌乱。 之前我写过,如果父母多阅读一些高质量的育儿专著,有助于把自己的期望水平“降”到合适的程度,就不会那么焦虑甚至抓狂。 (more…)
认识Michael很偶然,但我也很幸运,因为我见证了一个“打冰球的好孩子”的成长。 最早认识Michael是在冰球队的夏季体能训练上。那时候这群孩子还只有六岁左右,每次训练都是家长送来,在旁边观看陪伴,再接回家。但是,我很快发现有个孩子不一样,家长送他来就回家,他靠自己换好全身装备,训练完自己洗澡更衣,再由家长接回去。看起来,他好像完全没有其他孩子那种“害怕独处”的感觉。 于是我问他:“小朋友,你这么勇敢,你叫什么名字呀?” 他说:Michael。 我尝试复述他的名字,好几遍都不成功,因为我总听成“米歇”,最后他耐着性子慢慢说,我仔细听才发现最后还有个音节,嘴要更扁一点,舌头往上垫,才可以念出来,类似“米歇-厄尔”。其实这个名字写出来大家都认识,英文里读作“迈克尔”,无奈德语的发音规则很严格,字母i不会像英文那样有两种读音,结尾的el又一定要发音,所以就成了“米歇-埃尔”。 (more…)
偶然刷到一篇文章,说的是“贵族家长”群体给小朋友安排的活动:冰球、马术…… 我有点诧异,原来“冰球”也被贴上了“身份”的标签。想想自家小朋友的情况:赶上打折花了400多欧元买的全套护具,80元买的二手冰球包,每个月60欧元的俱乐部费用……想了想,似乎很难和“贵族”联系起来。 只不过,他已经坚持打冰球到了第四年,我们的生活确实有不小的变化。写下来,既是对自己有个交代,也可以作为“贵族运动”的现身说法。因为在我看来,如果非要说它是“贵族”运动,也只能“贵”在高(时间)投入、高产出而已。细细想来,我们的生活,已经被冰球深深的影响了。 (m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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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收到S老师邮件的时候,我刚刚胆战心惊地做完第一次德语技术分享,还在享受着同事们的鼓励。猛然间就收到一封邮件:“您的孩子在学校参与了一起性质严重的事件,您必须来学校面谈,请从以下时间段中选择……” 什么?“性质严重的事件”?我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再把这段文字贴到谷歌翻译里,确认自己没有理解错。 我没有看错,也没有理解错,就是“性质严重的事件”。好吧,既然“性质严重”,那谈话肯定是越早越好,最早的日期是第三天。我紧赶慢赶,回信确认了最早可能的谈话时间,虽然德国人通常都不期待能这么快收到回复。 去接他回来的路上,我发现他一切正常,完全看不出任何异样。于是,我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只是依照惯例,问他当天发生了什么,在学校开心不开心。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我心生疑惑,看起来和“性质严重”完全不搭边。那会是什么事情呢? 我又问他,有没有和同学吵架、打架,是不是被人欺负了不敢说。但是,答案全都是“没有”。 我满心怀疑,又按捺不住,直接问:“既然一切都挺好,为什么S老师给我发信,说让我来学校跟她谈话呢?”我担心“性质严重”会吓到他,故意隐去了这个词。 他的满面春风在那瞬间凝固了,喃喃低语道:“好吧,原来是那件事,我还以为她不会跟你说。” (more…)
在2024年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还可以加入乐团,甚至参加音乐会演奏。我只是个普通中年人,在之前文章里说过,上世纪八十年代随大流弹了十年手风琴,考过六级(当时最高八级)之后就彻底放弃了。直到二十多年后,在上海工作时才重新开始弹琴,当时有幸跟夏老师学了两年,打开了感官,懂得了音乐的世界远远比考级要广阔和美妙。再往后,就是自己看Youtube学习了一些乐理知识。因为德国几乎每个城市都有很多音乐学校,2023年末,我给本市的音乐学校写信,询问是否可以参加手风琴课程。通过回信我才知道,原来不只是“每个城市都有很多音乐学校”,而且“每个城市都有很多乐团”,哪怕是手风琴乐团。就这样,阴差阳错的,2024年初,经过简单的试奏,我加入了本市的手风琴乐团。虽然我是乐团新人,仍然有很多要学习的,但是一年下来,确实有不少感受。如果读者朋友也对音乐感兴趣,或者想让孩子学习音乐,也许我的感受可以提供一些参考。 (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