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写了与德国朋友聊二战的经历,不少朋友都表示很有兴趣,希望我再记录一些类似的聊天。老话说“恭敬不如从命”,而且与德国朋友聊天,本身也是很愉快、很有启发的事情,所以今天我再记录给我印象深刻的几次聊天经历。
第一次是与一个德国女孩聊天,她讲的是德国统一之后自己的经历。
两德合并是德国当代历史上的大事,深刻影响了每一个人。当时西德有许多资本家前往东德,大肆购买东德的工厂、设备、地产等等各种资产。东德许多人长期生活在“高积累、低消费”的社会主义制度下,没有见过那么多钱,不假思索就选择了出售自己拥有的资产,甚至包括股权。当时大家确实有钱了,但是过了几年就发现,制度、流程、工艺等等全都要按照西德的来,自己之前的工作经验大幅贬值,所以工作已经成了奢望,仅有的一点钱也只能坐吃山空,生活反而落入更悲惨的境地。
但是,这个女孩不一样。她的母亲以前是幼儿园老师,剧变之后迅速学会了电脑打字,当时市场上对这类人才需求很大,所以她母亲由此进入公司,留了下来。她的父亲则更进一步,抓紧学习电工知识,得到西德来的大老板青睐,被当成了重点培养对象。所以,剧变对她家生活的影响并没有常人那么大,甚至,她因此过上了比平均水平更好的生活。
她接着感叹:“我之所以能有这样的经历,固然与我父母非常努力有关,但是很大程度上也依赖运气,如果我父亲没有被西德来的老板看中,如果我母亲学的不是打字,也许后来的生活会截然不同。要知道,这个社会上还有很多人在剧变中生活变得困顿,甚至比他们更努力的人也是如此,仅仅因为运气不好。这本来就很不公平,造成的怨恨会传递给孩子,进而持续影响我们的社会,影响孩子的未来。所以,我大学毕业之后选择去做平权教育,就是希望能给更多人希望,消解这种仇恨心理。”
当然我想说的是,她的感叹完全超出我的意料。按照我的经验,讲完这个故事,多半要感叹“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或者“人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之类,甚至提高声调喊上一句“活该”。讲得多了,总让人感觉世界如同一部机器,核心的发动机永不停歇,上刻着四个大字:客观规律。顺之者,日益显赫,逆之者,自取灭亡。在这咔咔作响的机器之中,人只要找对了对应的派别,命运早早就打上了标签。却没有想到过,人可以超越命运的馈赠,从内心升腾起一股力量,观照他者,观照世界。
她是这样想的,也确实是这样做的。她分明可以选择收入很高的体面工作,而不用忍受平权教育的低收入。但她娓娓道来,讲起不同情况下人的困境,讲起自己如何帮人缓解甚至摆脱了困境,的确让人大开眼界,也大受鼓舞。
在我看来,“时代抛弃你时,不会跟你打招呼”的故事,讲一遍就足够,再讲千百遍也只是重复,于事无补。相反,“被时代抛弃了会怎样”以及“如何帮助被时代抛弃的人”,才值得千百遍的讲述和书写。
第二次经历是与一个朋友聊起纹身。
在德国,纹身其实太普遍太常见了,虽然我们因为认知惯性,并不太能接受,总觉得纹身隐隐约约和“不良人士”有关联。
结果,朋友给我们看了他自己的纹身,讲了纹身的理由和图案的意义,并介绍了普通人对于纹身的看法,确实大大刷新了我对纹身的认识,让我意识到,之前我的一些观念,大概是因为不够了解形成的刻板印象。
不过,更出乎我意料的是,在介绍完这些之后,他又补充说:当然我也知道,这只是德国的文化而已。不同国家有不同的文化,对同样的现象也有不同的观点。比如纹身,在东方国家,许多人把它和不好的事情关联起来。据我所知,比如在日本,大家对纹身的看法就很复杂。因为历史原因,日本有纹身的大概只有三类人,囚犯、妓女、黑社会…(他详细讲述了自己对这个话题的理解,这里略去不谈)…因此大部分日本人对纹身的看法是负面的,如果你有纹身,那多半说明你不是什么好人,许多公共场所也不容许有纹身的人进入。所以如果去日本,我们要谨慎选择自己穿的衣服,尽量不要把纹身露出来。
我之所以感到意外,是发现他竟然这么懂得“换位思考”——甚至“换位思考”这个说法本身也有问题,因为它太刻意了。
实际上,当我们看待世界、谈论事物的时候,或多或少会带上自己的“位”,只是许多时候熟视无睹,把它当成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结论。世间的许多纷争,也由此产生,并造成无穷无尽的麻烦。所以,重要的不是“换位”,而是意识到自己习焉不察的“位”。
即便是“换位思考”,许多时候也只是故作姿态而已,真正的“换位”不但需要抛弃习俗、成见,更需要学习、思考,才能真正进入另一种视角。打个不那么恰当的比喻,拳击手的“换位思考”,并不只是“如果我是对方,我该如何打赢”,因为对方很可能根本不懂拳击手思维,甚至整个场景根本就不是拳击场。如果意识不到这一点,怎么“换位思考”都是白搭。
在遇到不同意见时,重要的不是承认“噢,好的,你有不同意见”,而是去思考“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意见,它是从哪里来的呢?”甚至对与自己完全相反的意见,也能搞清楚来龙去脉,而不是简单扣一个“荒谬”的帽子。能做到这一点,就可以避免各种匪夷所思的惊讶,也不会发出各种大惊小怪的嘲讽。
第三次经历也与此类似,是与朋友聊起疫情期间的工作。
疫情、封锁,无疑深刻影响了很多人的工作和生活。好在对我们来说,因为主要的工作设备就是电脑,所以工作基本没有收到大的影响,无非是换了个工作环境,从固定的办公地点改到家里办公而已。
那天我们聊起,因为居家办公,大家都有许多新的发现。比如发现家里竟然有许多事情可以做,需要做,也发现因为居家办公,生活可以变得很简单,许多以前习以为常的安排现在都没有必要,比如不需要也不可能总是出去吃饭和消费。
同样让我出乎意料的是这个朋友的思考:确实,我发现在家办公,每个月可以省下很多钱,原来以前在这些项目上花了那么多钱,真是没想到。但是另一方面,这些钱之前都是社会上其他人的收入,比如在饭店、商场工作的人。现在受疫情影响,公共场所都不开门,我们这种工作可以居家办公,照样领工资,可是那些在饭店、商场工作的人现在怎么样了呢?他们还能领到工资吗?
老实说,听到这里的时候我有点羞愧,因为我之前只因为省了钱而高兴,因为自己的工作没有受影响而庆幸,却从来没有想过其它人未必不会受影响,甚至完全断了收入。两相对比,我看到的是自己之前的狭隘、自私,并由此感到深深的惭愧。
我又想到朋友家读中学的孩子,学校作业之一就是“疫情期间,超市服务员、保洁人员、加油站工作人员对维持社会正常运转贡献巨大,但他们的收入在社会上一直处于比较低的水准,我们应当提高他们的收入吗?有什么办法可以做到这一点?”
从小到大,我们写过很多的抒情作文,热情歌颂过各种伟大的价值。但是,我们似乎很少把这些伟大的价值和具体的个人对应起来。所以,个体的荣耀往往只依附于某个身份,可是个人的生活是具体的,具体的困境如何面对,却是极少提及和讨论的。但在这份中学生的普通家庭作业面前,所有此类抒情,立刻都显出几分苍白和冷漠。
以前我总觉得,一个人要理解这个世界,需要多阅读,掌握更多的知识。知识掌握得足够多,结论自然会浮现出来。但是跟朋友聊天越来越多,我越来越深刻感觉到,世界上的许多问题,并不是单纯依靠“知识”就能得到答案,甚至即便拥有知识也未必能找到答案。能不能找到答案,能不能找到答案所在的方向,往往取决于一些其它的因素。
前一段时间,复旦大学发生的“不获续约的青年教师刺死党委书记”的悲剧,网络上的意见,除了脑补两人之间的种种矛盾,就是关于同情心的较量——不是同情杀人者,就是同情被害者,总之是一个单项选择,是一种二进制的零和博弈。三下五除二地站队,选择一派,把不同观点打入另册,大加挞伐,这是普遍的做法。
可是在这之外,难道没有更多的选择吗?我们能不能不能既在学术的层面上同情杀人者,同时也在人道的层面上同情被害者?继而,秉承这种普遍的同情,找出一条化解此类矛盾的出路?
我知道,一旦谈到这个这里,就会有人说这是“天真”、“不谙世事”。这也恰恰是我觉得许多聊天毫无趣味的原因所在。许多问题,大家聊的时候不是提供更多的信息,展现更多的视角,而是简短粗暴地祭出某个逻辑,再辅以各种排比、反问,加强气势。这种讨论乍看或许很好看,细品却毫无营养。
我还记得有一次和阿里巴巴的同学聊天,他们感叹在阿里巴巴当领导不容易,不得不给员工足够的尊重,“因为员工可以随意切换项目组,如果他不喜欢你这个领导,而又能找到地方能接收,那么他可以随时调走,领导背的任务却一点不会少”。
按照典型套路,此时可以有两种质疑。第一是靠纯逻辑:怎么能如此放纵呢?如果员工都滥用这种自由,人人都这么搞,管理成本高得吓人,公司还怎么开下去?第二还能给出反例:阿里巴巴就真的那么好,那么尊重员工吗?别吹了。这些年来阿里巴巴在劳资问题上出的事情还少吗?不信我给你找个例子……
好在当天,饭桌上没有任何人抬出这类质疑,相反,大家都很有兴趣了解和探讨更多细节,也因此获得了不少关于技术管理的启发。从某个方面来说,不少有营养的聊天,无论话题,也无论国籍,之所以有趣味,有营养,恰恰建立在“天真”的基础之上。
最后,回应之前大家普遍关心的两个问题。
第一,德国人真的有你说的那么好吗?
这个问题没法简单回答。因为我在说“德国朋友”的时候,并不是对“德国人”做一个共性的概括,而只是对我认识的这些朋友的身份做一个说明。老话说“人上一百,形形色色”,群体的共性是很难简单概括的,你甚至总可以找到反例。
我只能说,现实是很复杂的。如果你耐心寻找、用心对待,一定能找到聊得来的朋友。如果你对群体抱着不切实际的玫瑰色的幻想,多半要碰一鼻子灰。
第二,语言不够好,怎么聊天?
我的深切感受是,语言不是人和人交流的唯一桥梁。或者更具体说,人的交流更像章鱼,而不是对讲机。对讲机必须保证频率一致,才可以通话。章鱼却有许多触手,语言只是其中之一,此外还有幽默感、知识储备、共情能力、兴趣爱好、价值观等等。所以,哪怕语言的触手不那么强壮,有其它的触手可以帮忙,聊天照样可以有很有意思。
有一次我陪小朋友在公园里玩,公园里有一组雕像,是一个瘦高个、一个矮胖子、一匹瘦马、一头驴,造型十分滑稽。如果你读过《堂吉诃德》,很容易就会认出来,瘦高个是堂吉诃德,矮胖子是他的仆人桑丘,瘦马是驽骍难得…… 就以这个为出发点,我和南美来的朋友聊了起来,虽然他的母语是西班牙语,不会英语,德语和我一样都是磕磕巴巴,但其实不影响交流。
From Life Sailor, post 与德国人聊天二三事
之前我写了一篇《坚持了两年之后,小朋友突然不想去打冰球了…》,本来是无心之作,没想到收到了很多留言,我自己也获益不少。 本来,我以为解决了小朋友的问题,此事就这样过去了。没想到的是,暑假过后,冰球训练重开,他又老调重弹:“我不去了,我不想打冰球了……”。 这可叫我如何是好?听到他嘟嘟囔囔说这一切的时候,我心里百感交集。 成年人的生活里总是有忙不完的事情,对应的,也希望一切井井有条、按部就班。因此,这样“意外”的变数,总是第一时间让人心生无奈和烦恼:天哪,怎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会这样呢? 不过,基于之前的经验,借鉴大家的留言,这次我显然更有心理准备一些,起码不会慌乱。 之前我写过,如果父母多阅读一些高质量的育儿专著,有助于把自己的期望水平“降”到合适的程度,就不会那么焦虑甚至抓狂。 (more…)
认识Michael很偶然,但我也很幸运,因为我见证了一个“打冰球的好孩子”的成长。 最早认识Michael是在冰球队的夏季体能训练上。那时候这群孩子还只有六岁左右,每次训练都是家长送来,在旁边观看陪伴,再接回家。但是,我很快发现有个孩子不一样,家长送他来就回家,他靠自己换好全身装备,训练完自己洗澡更衣,再由家长接回去。看起来,他好像完全没有其他孩子那种“害怕独处”的感觉。 于是我问他:“小朋友,你这么勇敢,你叫什么名字呀?” 他说:Michael。 我尝试复述他的名字,好几遍都不成功,因为我总听成“米歇”,最后他耐着性子慢慢说,我仔细听才发现最后还有个音节,嘴要更扁一点,舌头往上垫,才可以念出来,类似“米歇-厄尔”。其实这个名字写出来大家都认识,英文里读作“迈克尔”,无奈德语的发音规则很严格,字母i不会像英文那样有两种读音,结尾的el又一定要发音,所以就成了“米歇-埃尔”。 (more…)
偶然刷到一篇文章,说的是“贵族家长”群体给小朋友安排的活动:冰球、马术…… 我有点诧异,原来“冰球”也被贴上了“身份”的标签。想想自家小朋友的情况:赶上打折花了400多欧元买的全套护具,80元买的二手冰球包,每个月60欧元的俱乐部费用……想了想,似乎很难和“贵族”联系起来。 只不过,他已经坚持打冰球到了第四年,我们的生活确实有不小的变化。写下来,既是对自己有个交代,也可以作为“贵族运动”的现身说法。因为在我看来,如果非要说它是“贵族”运动,也只能“贵”在高(时间)投入、高产出而已。细细想来,我们的生活,已经被冰球深深的影响了。 (more…)
一 很多人关心,我们父子给M写了道歉信之后,对方是否有回应。 答案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回应。不过比较特殊的是,写完信之后德国小学就开始放秋假,学生不用去学校,既然见不到,也就不可能收到任何回应。 老实说,我觉得对方父母是有点反应过度的。这些年我的一条深刻经验是,如果出现分歧、矛盾,越早、在越低的层面直接面对,就越容易解决。许多小的矛盾之所以越闹越大甚至无法收场,往往都是经过了很多演绎、传话,而没有在一开始就开诚布公地面对。 试想,如果自己的孩子收到写着“我要杀了你”的信件,哪怕一开始很惊慌甚至愤怒,但仔细想一想,毕竟还有很多信息是未知的——比如对方是谁,平时言行如何,为何要写这样的信…… 更好的办法或许是先去直接寻求这些问题的答案,而不是直接把信交给家长委员会,走“公事公办”的路子。 我当然承认,“公事公办”无可厚非,对方家长也有这样的权利——所谓权利,就是“有资格做对方不喜欢的事情,人家还拿你没办法”。既然有这样的权利,就需要尊重。 所以,“严于律己,宽于待人”的确是与人相处的重要法则:我不会选择这么做,但我能理解和尊重你这么做的权利。 也有人问,那将来你遇到M的父母,会不会紧张? 答案是:不会。 (more…)
一 收到S老师邮件的时候,我刚刚胆战心惊地做完第一次德语技术分享,还在享受着同事们的鼓励。猛然间就收到一封邮件:“您的孩子在学校参与了一起性质严重的事件,您必须来学校面谈,请从以下时间段中选择……” 什么?“性质严重的事件”?我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再把这段文字贴到谷歌翻译里,确认自己没有理解错。 我没有看错,也没有理解错,就是“性质严重的事件”。好吧,既然“性质严重”,那谈话肯定是越早越好,最早的日期是第三天。我紧赶慢赶,回信确认了最早可能的谈话时间,虽然德国人通常都不期待能这么快收到回复。 去接他回来的路上,我发现他一切正常,完全看不出任何异样。于是,我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只是依照惯例,问他当天发生了什么,在学校开心不开心。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我心生疑惑,看起来和“性质严重”完全不搭边。那会是什么事情呢? 我又问他,有没有和同学吵架、打架,是不是被人欺负了不敢说。但是,答案全都是“没有”。 我满心怀疑,又按捺不住,直接问:“既然一切都挺好,为什么S老师给我发信,说让我来学校跟她谈话呢?”我担心“性质严重”会吓到他,故意隐去了这个词。 他的满面春风在那瞬间凝固了,喃喃低语道:“好吧,原来是那件事,我还以为她不会跟你说。” (more…)
在2024年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还可以加入乐团,甚至参加音乐会演奏。我只是个普通中年人,在之前文章里说过,上世纪八十年代随大流弹了十年手风琴,考过六级(当时最高八级)之后就彻底放弃了。直到二十多年后,在上海工作时才重新开始弹琴,当时有幸跟夏老师学了两年,打开了感官,懂得了音乐的世界远远比考级要广阔和美妙。再往后,就是自己看Youtube学习了一些乐理知识。因为德国几乎每个城市都有很多音乐学校,2023年末,我给本市的音乐学校写信,询问是否可以参加手风琴课程。通过回信我才知道,原来不只是“每个城市都有很多音乐学校”,而且“每个城市都有很多乐团”,哪怕是手风琴乐团。就这样,阴差阳错的,2024年初,经过简单的试奏,我加入了本市的手风琴乐团。虽然我是乐团新人,仍然有很多要学习的,但是一年下来,确实有不少感受。如果读者朋友也对音乐感兴趣,或者想让孩子学习音乐,也许我的感受可以提供一些参考。 (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