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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历德国小学的死亡威胁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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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S老师邮件的时候,我刚刚胆战心惊地做完第一次德语技术分享,还在享受着同事们的鼓励。猛然间就收到一封邮件:“您的孩子在学校参与了一起性质严重的事件,您必须来学校面谈,请从以下时间段中选择……”

什么?“性质严重的事件”?我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再把这段文字贴到谷歌翻译里,确认自己没有理解错。

我没有看错,也没有理解错,就是“性质严重的事件”。好吧,既然“性质严重”,那谈话肯定是越早越好,最早的日期是第三天。我紧赶慢赶,回信确认了最早可能的谈话时间,虽然德国人通常都不期待能这么快收到回复。

去接他回来的路上,我发现他一切正常,完全看不出任何异样。于是,我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只是依照惯例,问他当天发生了什么,在学校开心不开心。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我心生疑惑,看起来和“性质严重”完全不搭边。那会是什么事情呢?

我又问他,有没有和同学吵架、打架,是不是被人欺负了不敢说。但是,答案全都是“没有”。

我满心怀疑,又按捺不住,直接问:“既然一切都挺好,为什么S老师给我发信,说让我来学校跟她谈话呢?”我担心“性质严重”会吓到他,故意隐去了这个词。

他的满面春风在那瞬间凝固了,喃喃低语道:“好吧,原来是那件事,我还以为她不会跟你说。”

“那件事?那是哪件事?”我着急问。

“就是我上上个礼拜在学校做了一件很不好的事情,S老师上个礼拜已经跟我谈过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还要找你谈。”

天哪,“很不好的事情”,而且是“上上个礼拜”,我竟然完全蒙在鼓里。我赶紧追问:“那到底是什么事情呢?”

“我怕,我不敢说,反正就是很不好的事情,到时候老师会跟你说的。”

“谢谢你告诉我,我一直觉得你是一个诚实的小朋友,不说假话,爸爸现在知道,你已经清楚自己做了很不好的事情。但是我们不是好朋友吗?好朋友之间,发生了事情都不要隐瞒,不要忙着说别人不对,而是互相帮忙解决问题。你记得吗?”

“好吧,我只能说,我写了一封很不好的信给M,她爸爸妈妈看了很生气。”

我心里更加紧张了。M我不熟悉,但是有印象,一个普普通通的德国小女孩。他们之间没有暴力冲突还好,但写给女同学的一封“很不好的信”,一封“她爸爸妈妈看了很生气”的信,那是什么?是骚扰信件吗?凭我对他的了解,刚上二年级的他做不出这样的事情。退一步说,M也不在他的社交圈内。可是,那封信是什么呢?里面到底写了什么?

任凭我怎么问,他已经不再多说,重复着“后天S老师会跟你说的”。虽然我内心焦急难耐,但也不能强迫孩子开口。无奈,我只能换个方向:“那么,老师跟你谈了什么呢?”

“S老师问我为什么,然后跟我说,‘你本来是有道理的呀,你为什么要写这样的信呢’。”

听到这话,我长长出了一口气。从“你本来是有道理的呀”听起来,老师对事情的定性很清楚,事出有因。“老师为什么说‘你本来有道理’呢?”

“因为M总是跟我恶作剧,我走路的时候都不让我好好走,那天突然把椅子推出来害我摔跤,我才写的信。”

“好,我知道了,你是因为觉得不高兴,才给M写的信。可是,你能告诉我信上到底写了什么吗?”

“不能,因为我不敢,等后天S老师告诉你,你就知道了。”

很明显,不管我从什么角度,用什么方式尝试,他都守着底线。既然“到此为止”的意识如此清楚,我只能放弃。在亲情之中,信任和尊重明显更重要。

当天,我还要陪孩子去上钢琴课。钢琴老师来自墨西哥,身上洋溢着拉丁美洲人天生的乐观和热情,总让他觉得自信心满满。

上完课,他的心情似乎好了很多。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在不停说着曲子要如何如何弹,我漫不经心地听着,琢磨着心中的疑惑。

时间已经是秋天,秋风吹起地上的落叶,有点凉,下午的阳光照在身上,又有点暖和。走在路上,我不由自主地哼起电影《蓝宇》的主题歌:

最爱你的人是我,你怎么舍得我难过,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没有说一句话就走……

这种反应,我称之为“成长胎记”。一个人,哪怕成年后走了再远的路,读了再多的书,青少年时期看过的、听过的、经历的,仍然会占据心中独特的位置,在不经意的时候,毫无逻辑而又水到渠成地浮现出来。

他大概留意到了我的哼唱,问我:“爸爸,你是不是有点不开心?”

“是,我是有点不开心。”

“你为什么不开心呢?你不是总是很开心,总是讲各种好玩事情的吗?”

“我不开心,因为我不知道信里到底写了什么,但是我又很担心。虽然你跟我说了,后天去学校S老师会告诉我,但不管什么事情,我们都要先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再看对不对,怎么解决。对于这件事,我肯定想要听到你告诉我的,和S老师告诉我的,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子。现在我只能等着后天才听到

S老师告诉我,到时候我可能来不及当场听你的说法,如果你本来有道理,我也没办法帮你了呀。”

“好吧,我可以告诉你写了什么,但是要很小声很小声地告诉你。”

于是,我们在路边找了个地方坐下,他凑近我的耳朵,“很小声很小声”地告诉我:“我写的是Du bist Scheiße, ich töte dish”。

他一开口,我就听明白了,他说的是“你是个垃圾,我要杀了你”。虽然我再三告诉他不要说不文明的话,但每次我去学校,总听到小男孩之间有人这么说。或许男孩之间日常说说他们觉得很正常,但是写下来交给别人,性质就截然不同。

一瞬间,我想到电影《保镖》中的杀手。“我要杀了你”,写在纸上,就是赤裸裸的死亡威胁,尤其是在抽离语境的情况下,更加让人担心害怕。我明白了,为什么M的父母看到这封信会“很不高兴”,换做是我,我甚至会感到不安和恐惧。

另一边,他在怯生生问我:“你不会说我吧?”

“我现在不会说你,我之前说了,我们要先搞清楚发生了什么,然后才评论对错。我听了,也觉得这确实是很不好的信。但是现在,我先要感谢你相信爸爸,也有勇气告诉我写了什么。”

“那么,你现在是不是没有不开心了?”

“对,我现在是要好一点了,但没有完全好。”

“咦,为什么会这样呢?你不是因为我没有告诉你就不开心吗?我已经告诉你了呀。”

“我之前不开心,是因为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担心跟S老师谈话的时候,搞不清楚情况,那是为你担心。现在爸爸不为你担心了,但是,爸爸为M不开心。”

“可是,M总是对我做不高兴的事情,为什么你要为她不开心?”

“因为同样的一句话,说出来和写下来,大家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小朋友一起玩的时候说出来,很容易就忘记了。但如果写下来,表示很认真,不容易忘记。如果我是M,我收到信说‘我要杀了你’,肯定很害怕;如果我是M的爸爸妈妈,我看到这样的信,除了害怕,还会很生气。”

他大概从来么有想过这样的问题,表情有点困惑,所以我接着说下去:“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做‘同理心’,英语是empathy,德语叫Empathie,意思是‘我不是别人,但也可以理解别人的感觉’。我们看到别人受伤了,虽然自己没有受伤,也能想象他有多痛,就会立刻过去帮忙。我们看到别人在哭,虽然自己没有哭,但也能想象他有多难过,就会去安慰。反过来,你受伤了,你很痛,不痛的人也知道要赶紧来帮助你。你被吓到了,没有被吓到的人,也能理解你被吓到了有多害怕。有了同理心,虽然我不是M,也不是她的爸爸妈妈,但我可以明白,她会害怕,她的爸爸妈妈会生气。你明白了吗?”

我感觉他好像明白了,因为他努力想了会儿,认真点了点头。

当晚,他睡觉之后,我辗转难眠,决定再给老师写一封信:

尊敬的S老师,
非常感谢您的电子邮件。我很快意识到,学校里肯定发生了某些我以前不知道的事情。认真对待这件事,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今天下午我和我儿子谈过。当我提到你给我发了电子邮件时,他说,“好吧,就是这样子的,”但他只是想泛泛地告诉我,他给一个自己讨厌的人写了一封信。他重复了好几次:“我不敢告诉你细节。”
然后我对他说:“好吧,我理解你的担忧,我尊重你的决定。同时,我也必须诚实地告诉你,你的话让我很担心。我一直以为并希望你是一个表现有礼貌、友善的好孩子。现在发生了一些事情,我本来希望能帮助你表现得更好,但不幸的是,在我与S 老师交谈之前,我别无选择,只能担心。
然后他决定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尽管他很不情愿。
据他说,他对M说的话感到不安。然后他写信给她:“你就是个混蛋,我要杀了你。”M的父母被这些话吓坏了,你上周和他谈过这些话。他现在意识到这是一个很大的错误——一个非常严重的错误。
我告诉他:
“非常感谢你告诉我这一切。我欣赏你的自信和勇气,我为你拥有这些重要品质而感到自豪。在我知道这件事之前,我很担心你,因为我认为你可能和你的同学发生了肢体冲突。现在我不再担心你,而是更担心M。这些话是如此粗鲁和伤人,决不应该由像你这样的男孩说出来。
有一种东西叫做同理心。这意味着即使您没有经历过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您也会同情他人的感受。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是M,这些话会让她有何感受?如果我是M,我一定会感到震惊甚至害怕。如果我是M的父母,我会更加担心。
我担心你,但我也担心M和你所有的同学和朋友。你提到S老师告诉你,你可以通过M的话找到更好的方式来表达你的感受。这是绝对正确的。也许稍后我们可以讨论下次当你听到让你不高兴的话时你可以做什么。但请记住:我们必须始终做正确的事,即使其他人做了错误的事。”
我想他明白我说的话,他也同意,稍后给M写一封信,真诚地道歉。
这件事发生就在今天放学后,我希望您尽早知道。很抱歉,同时也非常感谢您认真对待这件事,否则我就错过了这个机会。
另外,我相信,作为一名负责任的老师,您可以给我们提出宝贵的建议——不仅是我们应该如何向M和她的父母道歉,还包括我的孩子今后应该如何表现。我真的很期待我们周三的谈话。由于我仍然在学习德语,我不确定我是否可以用德语讨论如此复杂的问题,所以我在谈话之前写了这封电子邮件。至少我可以先用英语写个大概,然后用翻译软件帮我改正错误。
此致,

上面是中文的翻译,其实我是用德语+英语写的。并且,如信中所说,因为没有十足的把握,我先用翻译软件校对了一遍,再用ChatGPT审核润色,最后再翻译回英文确认,相信表达没有问题的之后,我按下了“发送”。

第二天上午,我收到了S老师发来的邮件:

Lieber Herr Yu,
ich danke Ihnen für Ihre lieben aufschlussreichen Worte und freu mich auch auf das morgige Gespräch.
Herzliche Grüße,
亲爱的Yu先生
感谢您的善意而富有洞察力的文字,我同时很期待明日与您的谈话。
致以亲切的问候

看到这封信,我心里坦然了。与第一封充满“公事公办”味道的信件不同,这封信开头,S老师没有用“尊敬的Yu先生”,说明她没有那么正襟危坐;正文里用的“您(Ihnen,Ihre)”而不是“你”,表示了足够的敬意;最后的“同时期待”也是非常真诚得体的表达。

看起来,明天的谈话问题不大了。

下午三点,孩子们早已放学在校园里玩耍,我找到自己的孩子,让他深呼吸几口,静下心来,再一起走进教室。

教室里面安静无声,阳光明媚,只有S老师早早在那里等候。她不到五十岁年纪,圆圆脸,戴眼镜,金色的齐耳短发,身着质朴大方的连衣裙。除了谈论严肃的话题,她平时总是给人感觉和蔼可亲,让我想起我的小学老师,大致也是这般模样。

“我们来得准时吧?”

“相当准时,完美。来,请坐。”

实话说,我还是有些紧张,但是看到S老师满面微笑,我又放松了大半。

S老师转向我身边的孩子:“你爸爸昨天给我写了信,看起来,他已经了解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跟你认真谈过了,对吗?”

“是的”,他有点怯怯的。

我连忙插话进去,“昨天我们谈过了,我说,写信和说话是很不一样的,你如果想写信,以后可以给爸爸写信啊”

S老师坦然笑了,“对啊,你可以给你爸爸写信嘛。我们写信,一般都是说祝福的、好的话,或者告诉别人一些事情,不要用来说不好的话。M做了让你不高兴的事,你可以告诉她‘Stop’,或者写信说‘我对你很生气(ich bin sauer auf dich)’,但是千万不能写‘我要杀了你’。”

我忽然想到,在幼儿园和小学的墙上,都贴有教小朋友如何相处的宣传画。其中经常出现的一幅是“Stop heißt Stop”,意即“‘住手’就是‘住手’”:在别人让你不高兴的时候,要勇敢喊出“住手”;在别人听到别人说‘住手’的时候,要认真严肃对待,这不是开玩笑。看起来,之所以从幼儿园到小学都再三强调这个,

实在是因为很多人凭本能并不会这样做事,所以才重要。

老师说完这段话,又转向我,语气中有几分无奈:“M收到这封信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就交给她父母。她父母看了很生气,就转交给家长委员会,家长委员会也认为应当严肃处理,这时候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上周我跟您的孩子聊过了,我确认他本来没有恶意,而是完全不知道写这种信的性质。这一点,我也已经跟家长委员会沟通过了。”

“谢谢您的理解,我也很抱歉,发生这种事情。昨天我已经和我的孩子深入沟通过了。”

这时候,他又有勇气抢着说话了:“是的,昨天我爸爸告诉我为什么不对了。我还答应我爸爸,要给M写封信道歉。”

“很好,你是个勇敢的孩子。勇敢不意味着不害怕,也意味着负责任,做了错事会去改正。由写信引起的事情,由写信结束,这很好。你打算怎么把道歉信交给M呢?是私下给她,还是公开给她?”

他想了想,“我还是公开给她吧。”

“那好,我正好用这个事情,告诉其他小朋友,什么是对的,什么是不对的。可以吗?”

“可以,没有问题。”

S老师似乎对这个回答很满意。她掏出一张纸,“现在,您可以看看那封信了。”

我一看,纸的正面是那些让人害怕的文字,纸的背面,工工整整地写着“x年x班 M收 xxx寄”,都是同样稚嫩的笔迹——哪有人发死亡威胁信,还明明白白把自己名字写上去的呢?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看完信,我对老师说:“我还有两个问题。”

“您请说。”

“第一个问题,我是不是也要给M的父母写一封道歉信,毕竟他们也感到生气了。”

“您不必这么做,不过您可以这么做(Sie müssen nicht, aber Sie dürfen)。如果您这么做了,我相信M和她的父母都会更容易原谅。”

“第二个问题,这些小男孩在一起玩的时候,总是说一些脏话,我也很恼火,不知道该如何做才好。”

这时候,他又插话进来,“对,我都跟我爸爸说了,我在幼儿园都不会说这些,上了小学,其他男孩子说这些,我才学会的。”

“你爸爸给我的信里说,他告诉你,不管别人怎么做,你要坚持去做对的事,是这样吗?”

“是的,我还问我爸爸,他小时候有没有做过错事。他说他小时候做过很多错事,后来他长大了,知道那些事情不对,他就不做了。”

“你爸爸是对的,我也是这样,小时候因为不知道,我们都做过错的事情,这是正常的。重要的是我们要学习,要长大,知道有些事情是错的,我们就不再去做。”

我补充道:“我现在想起自己之前做的不对的事情,总是感觉很难受,但是又没有机会回去更改了。所以,最根本的办法就是,从一开始就不要去做不对的事情。”

S老师看了我一眼,“您还说您的德语不好,我觉得您已经表达得很好了,我们很高兴有您这样的家长。”

我只能老实承认,“谢谢,您的话让我很高兴。我的德语只能应付日常生活,还不能讨论复杂话题,比如今天这样的谈话,我必须提前做很多准备才可以。”

S老师笑笑,又转向我身边,“刚才你爸爸说的话,你都听到了。以后有什么问题,可以多跟爸爸谈,我相信他会给你帮助的……好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这里是今天的谈话大纲,请你们两位签字。”

签完字,我们正要离开,S老师问我:“您有没有想过,万一道歉了,M的父母还是很生气,怎么办?”

我知道S 老师是善意提醒,“德国人人都素质高”是刻板印象,遇上难缠的、奇葩的也是常事,不少人对“个人权利”的坚持,在我们看来近乎无理。我回答:“我想过了。他们不接受,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我们相信我们不是坏人,因为我们只能要求自己去做对的事,但不能要求人人都做对的事。”

S老师满意地点了点头:“还是那句话,我们很高兴有您这样的家长。”

回到家里,我们两个约好,每人写自己的道歉信,写的时候不许讨论,写完了给对方看一下。

我写的是这样的:

尊敬的M的爸爸妈妈
我们本应该早点写这封信,来说对不起。
非常抱歉,在收到S老师发来的电子邮件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然后我立刻意识到有些事情我真的需要澄清。
当我得知发生的事情后,我明白此事非常严重。如果我是M,我会感到沮丧和害怕。如果我是M的父母,我不仅会担心,还会生气。作为xx的父亲,我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深感遗憾。
在过去的几天里,我与xx和S老师进行了深入的交谈。我确保他明白他的行为是完全错误和不可接受的,他必须始终与他人进行尊重和适当的互动。他已答应给M写一封道歉信,我们正在共同努力,帮助他找到更好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感受,并解决未来的冲突。
我们希望我们能够共同支持孩子们从这段经历中学习和成长。请接受我们诚挚的歉意,如果我们可以做些什么来弥补之前伤害,请务必告诉我们。
此致

而他写的是这样的:

M:
对不起,我对你说了很不好的话,这是不应该的,我错了。但是,我那时候真的对你很生气。不过,你几乎是我们班上最友好的小朋友了。
好吧,看起来,他确实记住了老师说的,实在不高兴,也可以在信里写“我对你很生气”。我不希望他的信看起来特别礼貌,这样反而不真实,既然已经写成这样,就这样发出去吧。
尾声

又过了两天,我打开信箱的时候,忽然飘出来一页纸。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我是收件人。

我满怀好奇打开它,内容是这样的:

亲爱的爸爸
我们上次讨论了新年礼物。我已经知道,新年的时候我会得到一个我想要的大遥控车。可是,你想要什么呢?我们是好朋友,所以你一定要回信告诉我呀。
爱你的 xx

Yur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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