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大概都对历史有一些特别的偏好。对我们普通人来说,历史首先是文化的象征,一个人“懂历史”,基本等于这个人“有文化”;历史也是民族自豪感的来源,哪怕考古上仍然存在争议,但是“五千年文明”的说法是普通人都耳熟能详的。
不过等我长大之后才发现,这种偏好大概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那就是历史看起来有种道德的意味,因为我们从小就熟悉“以史为鉴”的智慧,也熟悉各种“历史的选择”:每当我们对现实感到失望、困惑的时候,我们经常去历史——而不是先贤的智慧中——中寻找解答。找到曾经发生的类似的故事,就可以预言未来的结局。
于是乎,失望也好、困惑也罢,总归会有光明的未来,历史总会给我们支撑的信念。
我曾经很相信,熟谙历史是种智慧,而且是深层次的智慧。但是看得越多、经历得越多,我就越觉得,这很难称之为“智慧”。
为什么?
从历史中找一个先例,来预言当前的发展,这个办法看起来很美好,但许多时候“先例”和“现状”未必直接可比,甚至两者看上去类似,其实大不相同,只不过读者被迷惑了。
前几个月,美股英伟达(Nvidia)持续暴涨。在900美元左右的价位,对未来的走势出现了激烈的争论。
持悲观态度的一方常用的论证方法是,拿出2001年IT泡沫破灭前后思科(Cisco)的股票走势跟如今英伟达的股票走势对比。初看起来,两者还真挺像。这些人由此言之凿凿:“英伟达已经到顶了,必然立刻暴跌”。
结果如何呢?英伟达公布业绩之后,强劲的营收数据支撑股价继续暴涨,到我写这篇文章时已经来到1300美元(拆股前)。看起来,英伟达和思科的股价走势前半段比较相似,但未来能不能一样,还真说不好。没准,就是“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英伟达肯定会重蹈思科覆辙”的说法,也许就是那一声声猿啼。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历史是无穷的,当我们需要从历史中选取某个片段来预言现实时,不只有一种视角、一种标准,当然也就不只有一种选择。思科当年的股价走势会在英伟达身上重演吗?这取决于“思科和英伟达能不能直接类比”,除去两家公司自身的经营情况,还有所处的时代、大环境等等很多因素,没办法简单粗暴类比。
格言说:“世界上没有两片树叶是完全相同的”,有时候两片叶子形状相似,然而我们真正应当看重的却是颜色,有时候两片叶子形状和颜色都相似,我们真正应当看重的却是其中的叶脉。选错了视角,选错了标准,历史对现实的指导作用就“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了。
再举个例子,有时候老年人看到年轻人走了歧路,表达担忧,就总有人跳出来说:“历史上总是老年人看不惯年轻人,而年轻人总是代表了社会发展的方向”。他们不但能这么说,还能举出不少实例。
第一眼看,他们说的似乎没错。但是仔细想想,历史也并不永远如此。一战爆发时,欧洲大批年轻人喝着啤酒唱着歌上战场,相信战争很快就会结束。到二战爆发时,加入法西斯军队的大批年轻人也真诚相信自己是“为祖国、为民族而战”。在其他国家,年轻人也曾经热血沸腾地充当“不自觉的工具”,激情万丈地去推动各种政治运动,结果生灵涂炭,留下满目疮痍。
年轻人的激情和干劲,可以完全摆脱道德和良知的约束吗?显然不行。
那么,从历史的镜子里,一定能照出来是“年轻人代表社会发展的方向”吗?显然也不行。
既然历史不能简单地照进现实,不能为我们提供关于未来的准确指引,没有那么强烈的现实价值。那么,我们还应当重视历史吗?
我觉得,答案显然是肯定的。
这个答案,来自北京大学历史系的罗新老师。他在一期播客里提到:不是用历史指导现实,而是用现实指导历史。恰恰因为我们目睹了、经历了现实,才能以己度人,去体会前人的感受,理解前人的行为。
罗新老师的话让我豁然开朗,如果“历史照进现实”调转过来,变成“由现实观照历史”,就明白了很多问题:原来历史是等待打开的暗室,现实才是打开它们的钥匙。
我曾写过,俄乌战争刚爆发时,乌克兰难民如潮水一般涌来。当时我们打算接待的一家乌克兰难民,本来已经在网上联系妥当。他们由爷爷开车,带着五口人夺命逃亡,去投奔在法国的亲戚。说好在我家借助一晚,我们也准备齐全。不料左等右等,始终没有人来,仔细询问,才知道他们从波兰出来时,因为太过紧张,在高速公路上错过了出口,所以改道捷克休息。听起来这非常不可思议,毕竟捷克和德国已经远离战火,没必要这么紧张,走错一个路口并不是大不了的错误。但是设身处地来想,又可以理解他们高度紧张、惊弓之鸟一般的心情。
听着他们的故事,我忽然又想起自己的外婆在世时,讲起抗日战争时从湖北“跑兵”(躲日本人)的经历。以前我总觉得那不过是一次普通的长途旅程,现在才明白,那是多么惊心动魄的逃亡,只可惜之前完全意识不到。
这几年我也和不少乌克兰朋友打过交道,听他们亲口诉说自己的经历和感受。面对强大的外敌,以小博大,作战是万分艰难的。但是,我认识的乌克兰朋友没有人愿意为了停火放弃领土和主权,因为他们觉得国家应当有尊严,且对方不值得信任。但是,他们的感受又是非常无奈的。在自己的国土上与外敌作战,还要付出平民伤亡的代价,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但是对这场战争,国际社会却总是支支吾吾语焉不详,更有多方势力在“苦口婆心”劝说他们要“服从现实”、“认清形势”,这只会让他们感到荒谬、失望和悲壮。
聊得多了,我也想起以前看过的抗战回忆录。真正经历过抗战的人,似乎都没有“八年(十四年)抗战就要开始了”或者“小鬼子还有几年就要投降了”的豪迈和硬气。当年许多人回忆,1940年后,抗战到了最艰苦的年代。国际上孤立无援,国联本身形同虚设,对日本法西斯毫无约束力,而日寇趁法国战败,要求维希法国不得用滇越铁路为中国输送物资,英国为讨好日本,又封锁滇缅公路(后来在美国压力下重新放行)。国内日军攻势凌厉,加之“抵抗没有前途”、“与日军议和,才能真正造福百姓”的声音甚嚣尘上。在这种情况下,中国军民能够依赖的,只有自己的血肉之躯。
我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1940年之后的那段日子会被亲历者称为“最艰苦的年代”,为什么会用“几近绝望”来描述。对当年坚决主张抗日,决不投降的人,又多了几分理解和佩服。
“由现实观照历史”,当然会增进我们对前人的理解,变得更丰富更立体,但一味强调它,坚定放弃“历史照进现实”,似乎也不太可取。我逐渐发现,重要的是在两者之间求得平衡,增进对世界的理解,既能理解前人的不易,也能理解今人的不易。
前几个月,我和一个黑人朋友聊天,他给我讲述了自家祖上从非洲到加勒比海,再从加勒比海到加拿大的故事,充满了血泪和磨难。我没想到的是,聊天中我说的话也让他非常意外:“怎么回事,你好像很能理解我们这种漂泊的感受?你不是之前一直生活在中国吗?”
他不知道的是,我那段时间正在阅读王赓武的回忆录《家园何处是》与《心安即是家》。跟他一边聊天,我一边回想书中的种种,于是对王老先生的经历有更多的共情,对身边朋友的家史也有更多的共情。
原来,把“历史照进现实”和“由现实观照历史”融会贯通起来,就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呀。
From Life Sailor, post “历史照进现实”,这似乎不太现实
之前我写了一篇《坚持了两年之后,小朋友突然不想去打冰球了…》,本来是无心之作,没想到收到了很多留言,我自己也获益不少。 本来,我以为解决了小朋友的问题,此事就这样过去了。没想到的是,暑假过后,冰球训练重开,他又老调重弹:“我不去了,我不想打冰球了……”。 这可叫我如何是好?听到他嘟嘟囔囔说这一切的时候,我心里百感交集。 成年人的生活里总是有忙不完的事情,对应的,也希望一切井井有条、按部就班。因此,这样“意外”的变数,总是第一时间让人心生无奈和烦恼:天哪,怎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会这样呢? 不过,基于之前的经验,借鉴大家的留言,这次我显然更有心理准备一些,起码不会慌乱。 之前我写过,如果父母多阅读一些高质量的育儿专著,有助于把自己的期望水平“降”到合适的程度,就不会那么焦虑甚至抓狂。 (more…)
认识Michael很偶然,但我也很幸运,因为我见证了一个“打冰球的好孩子”的成长。 最早认识Michael是在冰球队的夏季体能训练上。那时候这群孩子还只有六岁左右,每次训练都是家长送来,在旁边观看陪伴,再接回家。但是,我很快发现有个孩子不一样,家长送他来就回家,他靠自己换好全身装备,训练完自己洗澡更衣,再由家长接回去。看起来,他好像完全没有其他孩子那种“害怕独处”的感觉。 于是我问他:“小朋友,你这么勇敢,你叫什么名字呀?” 他说:Michael。 我尝试复述他的名字,好几遍都不成功,因为我总听成“米歇”,最后他耐着性子慢慢说,我仔细听才发现最后还有个音节,嘴要更扁一点,舌头往上垫,才可以念出来,类似“米歇-厄尔”。其实这个名字写出来大家都认识,英文里读作“迈克尔”,无奈德语的发音规则很严格,字母i不会像英文那样有两种读音,结尾的el又一定要发音,所以就成了“米歇-埃尔”。 (more…)
偶然刷到一篇文章,说的是“贵族家长”群体给小朋友安排的活动:冰球、马术…… 我有点诧异,原来“冰球”也被贴上了“身份”的标签。想想自家小朋友的情况:赶上打折花了400多欧元买的全套护具,80元买的二手冰球包,每个月60欧元的俱乐部费用……想了想,似乎很难和“贵族”联系起来。 只不过,他已经坚持打冰球到了第四年,我们的生活确实有不小的变化。写下来,既是对自己有个交代,也可以作为“贵族运动”的现身说法。因为在我看来,如果非要说它是“贵族”运动,也只能“贵”在高(时间)投入、高产出而已。细细想来,我们的生活,已经被冰球深深的影响了。 (more…)
一 很多人关心,我们父子给M写了道歉信之后,对方是否有回应。 答案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回应。不过比较特殊的是,写完信之后德国小学就开始放秋假,学生不用去学校,既然见不到,也就不可能收到任何回应。 老实说,我觉得对方父母是有点反应过度的。这些年我的一条深刻经验是,如果出现分歧、矛盾,越早、在越低的层面直接面对,就越容易解决。许多小的矛盾之所以越闹越大甚至无法收场,往往都是经过了很多演绎、传话,而没有在一开始就开诚布公地面对。 试想,如果自己的孩子收到写着“我要杀了你”的信件,哪怕一开始很惊慌甚至愤怒,但仔细想一想,毕竟还有很多信息是未知的——比如对方是谁,平时言行如何,为何要写这样的信…… 更好的办法或许是先去直接寻求这些问题的答案,而不是直接把信交给家长委员会,走“公事公办”的路子。 我当然承认,“公事公办”无可厚非,对方家长也有这样的权利——所谓权利,就是“有资格做对方不喜欢的事情,人家还拿你没办法”。既然有这样的权利,就需要尊重。 所以,“严于律己,宽于待人”的确是与人相处的重要法则:我不会选择这么做,但我能理解和尊重你这么做的权利。 也有人问,那将来你遇到M的父母,会不会紧张? 答案是:不会。 (more…)
一 收到S老师邮件的时候,我刚刚胆战心惊地做完第一次德语技术分享,还在享受着同事们的鼓励。猛然间就收到一封邮件:“您的孩子在学校参与了一起性质严重的事件,您必须来学校面谈,请从以下时间段中选择……” 什么?“性质严重的事件”?我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再把这段文字贴到谷歌翻译里,确认自己没有理解错。 我没有看错,也没有理解错,就是“性质严重的事件”。好吧,既然“性质严重”,那谈话肯定是越早越好,最早的日期是第三天。我紧赶慢赶,回信确认了最早可能的谈话时间,虽然德国人通常都不期待能这么快收到回复。 去接他回来的路上,我发现他一切正常,完全看不出任何异样。于是,我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只是依照惯例,问他当天发生了什么,在学校开心不开心。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我心生疑惑,看起来和“性质严重”完全不搭边。那会是什么事情呢? 我又问他,有没有和同学吵架、打架,是不是被人欺负了不敢说。但是,答案全都是“没有”。 我满心怀疑,又按捺不住,直接问:“既然一切都挺好,为什么S老师给我发信,说让我来学校跟她谈话呢?”我担心“性质严重”会吓到他,故意隐去了这个词。 他的满面春风在那瞬间凝固了,喃喃低语道:“好吧,原来是那件事,我还以为她不会跟你说。” (more…)
在2024年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还可以加入乐团,甚至参加音乐会演奏。我只是个普通中年人,在之前文章里说过,上世纪八十年代随大流弹了十年手风琴,考过六级(当时最高八级)之后就彻底放弃了。直到二十多年后,在上海工作时才重新开始弹琴,当时有幸跟夏老师学了两年,打开了感官,懂得了音乐的世界远远比考级要广阔和美妙。再往后,就是自己看Youtube学习了一些乐理知识。因为德国几乎每个城市都有很多音乐学校,2023年末,我给本市的音乐学校写信,询问是否可以参加手风琴课程。通过回信我才知道,原来不只是“每个城市都有很多音乐学校”,而且“每个城市都有很多乐团”,哪怕是手风琴乐团。就这样,阴差阳错的,2024年初,经过简单的试奏,我加入了本市的手风琴乐团。虽然我是乐团新人,仍然有很多要学习的,但是一年下来,确实有不少感受。如果读者朋友也对音乐感兴趣,或者想让孩子学习音乐,也许我的感受可以提供一些参考。 (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