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南桥(方伯林)老师写了篇文章介绍了他家子女学音乐的故事《孩子学音乐,疯狂烧钱,值不值?》。方老师自称“五音不全”、“五线谱也认不全”,家里却出了两个琴童:女儿学小提琴,儿子学大提琴。若干年下来,也算学有所成。女儿大学上了小提琴和机械工程双专业,姐弟俩在教会的一次合奏还打动了不少人,甚至有朋友邀请他们“在自己的葬礼上演出”。
在这背后,方老师家里的投入也是很大的。这些年,光学费就是几万美元,外加上买琴、修琴、出行时给琴投保、接送,费用也不少。这还不算参加各种音乐节的费用——只有参加音乐节,才能认识“圈子里的人”。
方老师最后说,虽然儿女毕业后大概率不会从事音乐相关的工作,但起码也有了陪伴一生的爱好,人生不会寂寞无聊。为此,普通人家庭“砸锅卖铁”,也算值得。
本来我觉得这个故事很有趣,不料方老师稍后又转发了他老友表达的不同观点,认为普通家庭就没有必要培养音乐这样的“贵族兴趣”,而应当“把本来就不多的钱用在刀刃上”。主要的论据如下:
第一,爱好有花钱和不花钱的区别,学音乐花费太多,学书法就不一样,只要简单买好纸笔和字帖,就可以乐在其中,而且乐趣未必会输给音乐;
第二,学乐器的乐趣应当是兴趣,但放眼看去很多“琴童”未必真有兴趣,而是被逼无奈,“要知道,兴趣这个东西并不可靠,而且是会变的”;
第三,兴趣爱好的成功似乎都被金钱绑架了,比如摄影,许多时候变成了对更高级器材的无尽投入,而“人的本性是不愿意否定自己的”,所以自觉不自觉地陷入了“卷”的怪圈,无法自拔。
坦白说,倒回去十多年,单纯从思辨出发,我大概率也会赞同这些“不同观点”。不过真的为人父母,尤其是成为了同样陪孩子学音乐的父母,我逐渐站在了这些“不同观点”的反面。
先说兴趣爱好的“花钱”和“不花钱”,其实这是个伪命题。
学书法就不花钱吗?恰好家里有个远房亲戚就在东部沿海城市教书法,刚毕业几年,每个月的收入就有好几万——你可以说家长不必“内卷”,只要孩子乐在其中就好,不必花太多钱请老师。但是如果孩子真的乐在其中,遇到自己百般琢磨也不明白的地方,当然会有迫切的要求去弄清楚,而家长可以眼睁睁旁观吗?
反过来,学音乐就一定很花钱吗?我小时候学了十多年手风琴,因为家里经济条件并不太好,从小到大也只买过三台琴,最后那些年弹的都是一台国产的“鹦鹉”琴,也没有去找“名师”、去参加音乐节。等自己成年之后,才买得起喜欢的意大利琴。如今身边不少德国朋友从小就用的德国琴、意大利琴,但他们都说我弹得不错。可见,音乐未必一定是“烧钱”的爱好。
再举个例子,冰球,被许多人视为“烧钱”的典型。一个朋友告诉我,某“顺义妈妈”为孩子学冰球一年投入四十万人民币,最后也只不过是参加“城区冰球联赛”的水准。我家小孩在家附近的冰球俱乐部,每周训练2-3次,花费是每月30欧元。一开始不确定他的兴趣能不能坚持,所以用俱乐部的免费装备,后来淘了其他人的整套二手装备,总共不到200欧元。两年下来,也可以去参加一些基础的比赛了。
如此看来,许多兴趣爱好并非天然就能分为“贵族”和“平民”。相反,更重要的判断标准是它适不适合孩子,孩子有没有兴趣。
对,这里谈到了“兴趣”。粗浅地说,“兴趣这个东西并不可靠,而且是会变的”,这种说法并没有错。但是,兴趣并不是开盲盒、买彩票。其中有许多变数,是我们可以去影响和把握的。
仍然举我家小孩的例子。
德国学校要求小朋友必须学会游泳,把它当成生存必备的技能。许多家庭会提前给小孩报游泳班,早点掌握总没有坏处。我们也提前一年给小孩报了名——虽然12次课的价格是100欧元,但报名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排队都排到了一年之后。
结果很可惜,他最开始还有些兴趣,然后兴趣就逐渐消失,上到第10次课就说什么也不去了,哪怕结业证书唾手可得,他也毅然决然放弃了。
表面上看,是他对游泳的兴趣发生了变化。但是我仔细思考,发现并没有那么简单。
孩子对什么感兴趣,既取决于事物本身,也取决于事物跟他的互动过程,以及他的感受。对家长来说,游泳远比冰球要熟悉,导入应当更容易。但是相比冰球俱乐部教练一开始耐心地陪他学习甚至玩乐,游泳训练班的教练态度就比较冷漠机械,主要以发号施令为主。如此一来,孩子的兴趣逐渐丧失,也是情有可原。
我也就这一点跟他的冰球教练、手风琴老师讨论过,得到的共同答案都是:对小孩来说,兴趣肯定是第一位的。只要保持兴趣在,就可以持续训练,就可以在持续训练中不断提高。“至于怎样保持兴趣,那就是考验家长和教练的问题了”。
有鉴于此,在陪小孩弹琴的时候,我的重点就不是让他“弹好”,而是“保持兴趣”。持续弹一些他认为好玩的曲子,设计各种游戏把枯燥的练习变得有趣……这些事情虽然颇费脑力,但对于让儿童保持兴趣来说,还是相当有效的。
更重要的是,我自己也在练琴,并且让孩子观摩到我练琴。于是他会意识到,大人在学习新曲子的时候,也要历经坎坷,在持续的练习中不断熟练,再不断打磨,最后达到流畅、能自由表达的程度。如今世界上给孩子的诱惑太多了,这些诱惑往往把辛劳藏在背后,只在聚光灯下秀出最终成果,让人感觉“天生如此”、“水到渠成”。如果不知道背后的辛劳,孩子的认知就容易产生偏差,自己去做的时候就容易产生挫折感。对幸福健康的人生来说,保持耐心,控制挫折感,非常重要。
最后再说说兴趣和金钱的关系。
无可否认,金钱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影响人的认知,在某些兴趣爱好上体现的特别明显。比如看到一张好的照片,就去问“你是用什么相机、什么镜头拍的”,看到其他孩子也学音乐,就要去问人家上多少钱一节的课,考多么花哨的证书……
见得多了,我逐渐理解到,这样的反应看似是一种“魔怔”,恐怕更多是内心力量不够强大,对事物本身理解不够深入的表现。
摄影圈有句俗语,“不管你用多贵的镜头,最重要的还是镜头后面那个头”。话虽这么说没错,遇到好的照片,去分析构图、光圈、镜头等等实在要求对人的比较高,而直接问“什么相机、什么镜头”就简单多了,但也粗陋多了。
再比如学音乐,那些逢人就询问或者炫耀“多少钱一节课”、“考过什么证书”的人,似乎很难跟人讨论自己对乐曲有什么独特的理解,某个地方为什么要这么处理……
而以我跟身边学音乐朋友交流的经验,实际上最大的乐趣并非来自考级,来自能弹多么高难度的乐曲,而更多来自自己对乐曲的体验和诠释。哪怕你用的是很普通的乐器,也不妨碍表达出独特的趣味。
所以,普通家庭要不要培养孩子的“贵族兴趣”,这大概是一个伪问题。要知道,大部分兴趣并非天生就具备“贵族气质”。对家长来说,重要的大概是陪伴孩子去发现他真正喜欢的兴趣爱好,再帮助滋养(而不是洋溢着爹味的“培养”)这种兴趣爱好。在这个过程中,家长自己也会有不少收获,既有关于兴趣本身的,也有关于教育理念的,更有陪伴中不断加深的家庭情感——这,大概是“贵族家庭”也不一定能享有的奢侈。
From Life Sailor, post “普通家庭”是否有必要培养孩子的“贵族兴趣”
之前我写了一篇《坚持了两年之后,小朋友突然不想去打冰球了…》,本来是无心之作,没想到收到了很多留言,我自己也获益不少。 本来,我以为解决了小朋友的问题,此事就这样过去了。没想到的是,暑假过后,冰球训练重开,他又老调重弹:“我不去了,我不想打冰球了……”。 这可叫我如何是好?听到他嘟嘟囔囔说这一切的时候,我心里百感交集。 成年人的生活里总是有忙不完的事情,对应的,也希望一切井井有条、按部就班。因此,这样“意外”的变数,总是第一时间让人心生无奈和烦恼:天哪,怎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会这样呢? 不过,基于之前的经验,借鉴大家的留言,这次我显然更有心理准备一些,起码不会慌乱。 之前我写过,如果父母多阅读一些高质量的育儿专著,有助于把自己的期望水平“降”到合适的程度,就不会那么焦虑甚至抓狂。 (more…)
认识Michael很偶然,但我也很幸运,因为我见证了一个“打冰球的好孩子”的成长。 最早认识Michael是在冰球队的夏季体能训练上。那时候这群孩子还只有六岁左右,每次训练都是家长送来,在旁边观看陪伴,再接回家。但是,我很快发现有个孩子不一样,家长送他来就回家,他靠自己换好全身装备,训练完自己洗澡更衣,再由家长接回去。看起来,他好像完全没有其他孩子那种“害怕独处”的感觉。 于是我问他:“小朋友,你这么勇敢,你叫什么名字呀?” 他说:Michael。 我尝试复述他的名字,好几遍都不成功,因为我总听成“米歇”,最后他耐着性子慢慢说,我仔细听才发现最后还有个音节,嘴要更扁一点,舌头往上垫,才可以念出来,类似“米歇-厄尔”。其实这个名字写出来大家都认识,英文里读作“迈克尔”,无奈德语的发音规则很严格,字母i不会像英文那样有两种读音,结尾的el又一定要发音,所以就成了“米歇-埃尔”。 (more…)
偶然刷到一篇文章,说的是“贵族家长”群体给小朋友安排的活动:冰球、马术…… 我有点诧异,原来“冰球”也被贴上了“身份”的标签。想想自家小朋友的情况:赶上打折花了400多欧元买的全套护具,80元买的二手冰球包,每个月60欧元的俱乐部费用……想了想,似乎很难和“贵族”联系起来。 只不过,他已经坚持打冰球到了第四年,我们的生活确实有不小的变化。写下来,既是对自己有个交代,也可以作为“贵族运动”的现身说法。因为在我看来,如果非要说它是“贵族”运动,也只能“贵”在高(时间)投入、高产出而已。细细想来,我们的生活,已经被冰球深深的影响了。 (more…)
一 很多人关心,我们父子给M写了道歉信之后,对方是否有回应。 答案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回应。不过比较特殊的是,写完信之后德国小学就开始放秋假,学生不用去学校,既然见不到,也就不可能收到任何回应。 老实说,我觉得对方父母是有点反应过度的。这些年我的一条深刻经验是,如果出现分歧、矛盾,越早、在越低的层面直接面对,就越容易解决。许多小的矛盾之所以越闹越大甚至无法收场,往往都是经过了很多演绎、传话,而没有在一开始就开诚布公地面对。 试想,如果自己的孩子收到写着“我要杀了你”的信件,哪怕一开始很惊慌甚至愤怒,但仔细想一想,毕竟还有很多信息是未知的——比如对方是谁,平时言行如何,为何要写这样的信…… 更好的办法或许是先去直接寻求这些问题的答案,而不是直接把信交给家长委员会,走“公事公办”的路子。 我当然承认,“公事公办”无可厚非,对方家长也有这样的权利——所谓权利,就是“有资格做对方不喜欢的事情,人家还拿你没办法”。既然有这样的权利,就需要尊重。 所以,“严于律己,宽于待人”的确是与人相处的重要法则:我不会选择这么做,但我能理解和尊重你这么做的权利。 也有人问,那将来你遇到M的父母,会不会紧张? 答案是:不会。 (more…)
一 收到S老师邮件的时候,我刚刚胆战心惊地做完第一次德语技术分享,还在享受着同事们的鼓励。猛然间就收到一封邮件:“您的孩子在学校参与了一起性质严重的事件,您必须来学校面谈,请从以下时间段中选择……” 什么?“性质严重的事件”?我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再把这段文字贴到谷歌翻译里,确认自己没有理解错。 我没有看错,也没有理解错,就是“性质严重的事件”。好吧,既然“性质严重”,那谈话肯定是越早越好,最早的日期是第三天。我紧赶慢赶,回信确认了最早可能的谈话时间,虽然德国人通常都不期待能这么快收到回复。 去接他回来的路上,我发现他一切正常,完全看不出任何异样。于是,我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只是依照惯例,问他当天发生了什么,在学校开心不开心。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我心生疑惑,看起来和“性质严重”完全不搭边。那会是什么事情呢? 我又问他,有没有和同学吵架、打架,是不是被人欺负了不敢说。但是,答案全都是“没有”。 我满心怀疑,又按捺不住,直接问:“既然一切都挺好,为什么S老师给我发信,说让我来学校跟她谈话呢?”我担心“性质严重”会吓到他,故意隐去了这个词。 他的满面春风在那瞬间凝固了,喃喃低语道:“好吧,原来是那件事,我还以为她不会跟你说。” (more…)
在2024年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还可以加入乐团,甚至参加音乐会演奏。我只是个普通中年人,在之前文章里说过,上世纪八十年代随大流弹了十年手风琴,考过六级(当时最高八级)之后就彻底放弃了。直到二十多年后,在上海工作时才重新开始弹琴,当时有幸跟夏老师学了两年,打开了感官,懂得了音乐的世界远远比考级要广阔和美妙。再往后,就是自己看Youtube学习了一些乐理知识。因为德国几乎每个城市都有很多音乐学校,2023年末,我给本市的音乐学校写信,询问是否可以参加手风琴课程。通过回信我才知道,原来不只是“每个城市都有很多音乐学校”,而且“每个城市都有很多乐团”,哪怕是手风琴乐团。就这样,阴差阳错的,2024年初,经过简单的试奏,我加入了本市的手风琴乐团。虽然我是乐团新人,仍然有很多要学习的,但是一年下来,确实有不少感受。如果读者朋友也对音乐感兴趣,或者想让孩子学习音乐,也许我的感受可以提供一些参考。 (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