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心理学有兴趣的朋友大都听说过《社会性动物》这本经典教材,我曾读过两遍并大力推荐,还买过几本送给朋友。照常理,经典教材应该是潜心写就的,可是最近读了《社会性动物》作者阿隆森的自传《绝非偶然》,才知道写作这本书的初衷,竟然是作者对当时的心理学教材不满意,在同事半开玩笑说“你自己去写一本嘛”的刺激下,抱着“我是科学家,可不是写书的”心态,随便写的几篇随笔。从随笔开端写出心理学经典教材,足见阿隆森是个很有趣味和学养的人,所以他的自传《绝非偶然》也是相当好看了。
阿隆森的家境并不富裕,加上他的犹太人身份,小时候遭遇了其他孩子的很多歧视,所以他经常思考,其他孩子为什么会欺负他,仅仅因为他是犹太人吗?这种欺负能不能改变?这种经历,正是促使他日后投入心理学怀抱的原因之一。另一方面,阿隆森的哥哥贾森对他影响很大,贾森身体强壮,有他在阿隆森就不会受欺负,而且贾森既有头脑又有知识,阿隆森高中毕业时,因为家里缺钱,几个舅舅希望他不要继续念书,去赚钱养家,只有贾森力主让阿隆森去念大学,从此改变了阿隆森的人生。
进入大学,阿隆森的感受几乎是全新的。这一点尤其体现在对麦卡锡的态度上:在家里,大多数人都相信并且支持麦卡锡,但是在大学,众多学生和老师却一边倒地反对麦卡锡。阿隆森认识到,原来对相同的事情可以有完全矛盾的看法,而且这竟然是一种常态,这或许是他进入大学的第一点重要收获。不过,他马上就会遇到更重要的收获。
有天下午,阿隆森正在与一位迷人的女同学喝咖啡,女孩忽然看了看表说:上课要迟到了。为了能长久陪伴佳人,阿隆森跟着她走入了心理学导论的课堂,老师是马思洛,正在讲解种族和民族偏见问题。这堂课让阿隆森无比震惊:这不就是小时候困扰自己的那些难题吗?为什么会有种族偏见?它的原因是什么?它可以改变吗?原来有一门学科专门研究这些问题。于是第二天,阿隆森就转投心理学系,跟随马思洛学习心理学。
在那个年代,心理学的两个主要学派是行为主义学派与精神分析学派。行为主义会把人等同于动物,研究机械的反应;精神分析学派则聚焦于潜意识分析等等问题。马思洛对两派都嗤之以鼻,认为前者忽略了关键问题,而后者过于阴暗。他认为,应当有一种全新的心理学派,应当从人文主义和哲学视角研究人的本性和动机,观察和访问健康且成熟的人,了解他们的情感和思维。据此,马思洛将人的需求划分了层级,最低的是水、食物、安全,最高级则是自我价值的实现。
今天的很多人大概都知道马思洛的层次学说,还有不少人奉其为圭臬,但阿隆森很快发现,马思洛的“自我实现”的定义一直在变化,甚至马思洛自己也说不清楚。而且马思洛的“实证”陷入了循环论证的陷阱:他说他研究了众多名人,说这些人都是追求自我实现的。但这些人追求自我实现的人有什么特征,如何识别?马思洛的答案是:就是这些名人身上体现出来的特征。
马思洛相对粗糙的理论,引领阿隆森走入了心理学的殿堂。阿隆森很快发现马思洛的理论并不科学,但依然敬重他,尤其是他带给阿隆森的健康快乐的人文主义情怀。我认为,只有懂得独立思考和批判思维的人,才可能当上科学家;只有具备人文主义情怀,才能成为值得尊重的科学家。这两个条件,阿隆森都具备,所以日后才能够成为真正的心理学大师。
阿隆森独立贡献的起点,来自于他在斯坦福大学所做的实验。当时心理学界流行费斯廷格的失调理论,即两种矛盾的认知会引起人的心理不适,最终一定要“调和”才得结束。比如吸烟者既要面对烟瘾,又要面对“吸烟有害健康”的说法,最终“调和”的结果通常是:吸烟是有害健康,但那是概率事件,不会发生在我身上。同样的道理还应用在很多地方,比如新兵入伍时往往需要接受一段魔鬼训练,这样会强化他们对军队的认知,觉得历尽艰苦才加入是相当有价值和意义的事情。
但是阿隆森在斯坦福的年代,失调理论还不够准确,也不够完善,于是阿隆森想尽办法,要用实验验证失调理论是否真的有效。最终他设计出一个实验,邀请大学生加入一个谈论性话题的活动(这样就可以吸引到足够多的被试),并将他们分为重度、轻度、无控制三个组。在“正式讨论”开始前,重度组成员需要阅读“重口味”的色情作品,轻度组成员阅读“轻口味”的色情作品,而无控制组成员什么也不用干。而所谓“正式讨论”,无非是播放一段单调无趣的性行为讨论录音,此时会有一位不知情的人员逐个了解被试的评价。最终核对结果发现,重度组成员认为“相当有趣”,而轻度组和无控组人员认为“枯燥乏味”甚至直接要求退出。
这个实验让阿隆森觉得欣喜异常,他发现,原来人来错综复杂的行为背后,竟然确实是有规律可循的,而且这种规律竟然可以通过实验来验证。他由此也开创了“高影响力实验”的做法,即根据精心设计,将被试置于一系列连贯可信而且引人入胜的过程,准确控制其中的变量,最终得到准确的结论。相对传统心理学研究对实验和调查的轻视,这种实验并没有太多人为干预的痕迹,既摆脱了人格变量的差异,又遵循了科学的精神,让心理学的实证研究成为可能。这一点,也成为阿隆森毕生实验研究的座右铭。
以此为开端,阿隆森在整个学术生涯中,通过实验解开了许多现象背后的原因,而且批驳了许多看似有理的解释。比如卡耐基认为,要让他人喜欢自己,最重要要赞美他人(真诚地赞美他人)。按照阿隆森的推理,对于陌生或者好无来由的赞美,能让我们产生好感吗?于是他设计了一个试验,被试连续7天获得陌生人评价的反应,评价分四种:持续赞扬,持续批评,先批评再赞扬,先赞扬再批评。按照卡耐基的理论,收获持续赞扬的被试对对方的反应应该最积极,收获持续批评的被是对对方的反应应该最消极。但是实验的结果表明,“先批评再赞扬”的被试反应最积极,“先赞扬再批评”的被试反应最消极。也就是说,卡耐基的理论并不符合实际,相对“持续的赞美”,大家更重视对方“逐步认识自己”的过程。
阿隆森还做过很多有著名的实验,得到了许多有意思的结论。我印象比较深刻的有:相比完美的表现,“不那么完美”的表现反而更容易获得他人的好感,因为完美容易导致距离感,而“不那么完美”则容易拉近距离,产生亲和力。在猪湾事件之后,肯尼迪(J.F.K.)的民意支持度反而上升了,对这现象流行的解释是:肯尼迪敢于承认错误,或者困难时期民众更愿意和总统一起。可是依靠阿隆森的实证分析我们知道,真正的原因在于“不那么完美”的表现产生了更多的好感。
阿隆森是研究心理学的,心理学的内容当然占据了这部自传的相当篇幅,但书中也有很多感人至深的真情流露。比如哥哥贾森英年早逝,阿隆森梦见自己和哥哥两人置身一座巨大的山洞车站,找不到卖票窗口也找不到要坐的车,后来贾森气喘吁吁地跑来,手里拿着一张车票对他说:快去,我得留下来,不能和你一起走了,你会一路顺利的。列车开动了,把阿隆森带到未知的远方,而贾森在后面渐渐消逝。又比如第一个小孩哈尔诞生时,阿隆森忽然理解了自己的父亲,早年蒙受不幸,亏得岳父帮他解围,结果他在岳父面前始终抬不起头,等到终于有机会发奋做点事情,癌症又夺去了他的生命。这时候,阿隆森之前对父亲的冷淡和不解才真正化解开来。此类细节真切动人,读来令人唏嘘不已,也让这本自传更加吸引人。
好话说了一堆,《绝非偶然》也并非毫无缺点。在我看来,主要的缺点在于翻译,译文确实比较流畅准确,但还有些地方明显值得商榷,比如“话筒男”的说法明显过于现代,与原文语境不符,又比如“我和薇拉把学生当成家庭成员对待”和“为了使论文的说服力得到加强”翻译腔太重(应当翻译为“我和薇拉把学生视同家人”和“为了增强论文的说服力”);最重要的一点,书名似乎翻译错了:Not by Chance Alone,原意是“不只(靠)偶然”,翻译为“绝非偶然”明显是搞混了全部否定和部分否定的关系,如果是为了加强书名的冲击力而这么做,多少有狗尾续貂的嫌疑。
不过总的来说,这些问题可算瑕不掩瑜,而且根据阿隆森的理论,“不那么完美”才更显出亲和力。所以,《绝非偶然》还是一本值得阅读的好书。
From Life Sailor, post 不只偶然
之前我写了一篇《坚持了两年之后,小朋友突然不想去打冰球了…》,本来是无心之作,没想到收到了很多留言,我自己也获益不少。 本来,我以为解决了小朋友的问题,此事就这样过去了。没想到的是,暑假过后,冰球训练重开,他又老调重弹:“我不去了,我不想打冰球了……”。 这可叫我如何是好?听到他嘟嘟囔囔说这一切的时候,我心里百感交集。 成年人的生活里总是有忙不完的事情,对应的,也希望一切井井有条、按部就班。因此,这样“意外”的变数,总是第一时间让人心生无奈和烦恼:天哪,怎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会这样呢? 不过,基于之前的经验,借鉴大家的留言,这次我显然更有心理准备一些,起码不会慌乱。 之前我写过,如果父母多阅读一些高质量的育儿专著,有助于把自己的期望水平“降”到合适的程度,就不会那么焦虑甚至抓狂。 (more…)
认识Michael很偶然,但我也很幸运,因为我见证了一个“打冰球的好孩子”的成长。 最早认识Michael是在冰球队的夏季体能训练上。那时候这群孩子还只有六岁左右,每次训练都是家长送来,在旁边观看陪伴,再接回家。但是,我很快发现有个孩子不一样,家长送他来就回家,他靠自己换好全身装备,训练完自己洗澡更衣,再由家长接回去。看起来,他好像完全没有其他孩子那种“害怕独处”的感觉。 于是我问他:“小朋友,你这么勇敢,你叫什么名字呀?” 他说:Michael。 我尝试复述他的名字,好几遍都不成功,因为我总听成“米歇”,最后他耐着性子慢慢说,我仔细听才发现最后还有个音节,嘴要更扁一点,舌头往上垫,才可以念出来,类似“米歇-厄尔”。其实这个名字写出来大家都认识,英文里读作“迈克尔”,无奈德语的发音规则很严格,字母i不会像英文那样有两种读音,结尾的el又一定要发音,所以就成了“米歇-埃尔”。 (more…)
偶然刷到一篇文章,说的是“贵族家长”群体给小朋友安排的活动:冰球、马术…… 我有点诧异,原来“冰球”也被贴上了“身份”的标签。想想自家小朋友的情况:赶上打折花了400多欧元买的全套护具,80元买的二手冰球包,每个月60欧元的俱乐部费用……想了想,似乎很难和“贵族”联系起来。 只不过,他已经坚持打冰球到了第四年,我们的生活确实有不小的变化。写下来,既是对自己有个交代,也可以作为“贵族运动”的现身说法。因为在我看来,如果非要说它是“贵族”运动,也只能“贵”在高(时间)投入、高产出而已。细细想来,我们的生活,已经被冰球深深的影响了。 (more…)
一 很多人关心,我们父子给M写了道歉信之后,对方是否有回应。 答案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回应。不过比较特殊的是,写完信之后德国小学就开始放秋假,学生不用去学校,既然见不到,也就不可能收到任何回应。 老实说,我觉得对方父母是有点反应过度的。这些年我的一条深刻经验是,如果出现分歧、矛盾,越早、在越低的层面直接面对,就越容易解决。许多小的矛盾之所以越闹越大甚至无法收场,往往都是经过了很多演绎、传话,而没有在一开始就开诚布公地面对。 试想,如果自己的孩子收到写着“我要杀了你”的信件,哪怕一开始很惊慌甚至愤怒,但仔细想一想,毕竟还有很多信息是未知的——比如对方是谁,平时言行如何,为何要写这样的信…… 更好的办法或许是先去直接寻求这些问题的答案,而不是直接把信交给家长委员会,走“公事公办”的路子。 我当然承认,“公事公办”无可厚非,对方家长也有这样的权利——所谓权利,就是“有资格做对方不喜欢的事情,人家还拿你没办法”。既然有这样的权利,就需要尊重。 所以,“严于律己,宽于待人”的确是与人相处的重要法则:我不会选择这么做,但我能理解和尊重你这么做的权利。 也有人问,那将来你遇到M的父母,会不会紧张? 答案是:不会。 (more…)
一 收到S老师邮件的时候,我刚刚胆战心惊地做完第一次德语技术分享,还在享受着同事们的鼓励。猛然间就收到一封邮件:“您的孩子在学校参与了一起性质严重的事件,您必须来学校面谈,请从以下时间段中选择……” 什么?“性质严重的事件”?我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再把这段文字贴到谷歌翻译里,确认自己没有理解错。 我没有看错,也没有理解错,就是“性质严重的事件”。好吧,既然“性质严重”,那谈话肯定是越早越好,最早的日期是第三天。我紧赶慢赶,回信确认了最早可能的谈话时间,虽然德国人通常都不期待能这么快收到回复。 去接他回来的路上,我发现他一切正常,完全看不出任何异样。于是,我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只是依照惯例,问他当天发生了什么,在学校开心不开心。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我心生疑惑,看起来和“性质严重”完全不搭边。那会是什么事情呢? 我又问他,有没有和同学吵架、打架,是不是被人欺负了不敢说。但是,答案全都是“没有”。 我满心怀疑,又按捺不住,直接问:“既然一切都挺好,为什么S老师给我发信,说让我来学校跟她谈话呢?”我担心“性质严重”会吓到他,故意隐去了这个词。 他的满面春风在那瞬间凝固了,喃喃低语道:“好吧,原来是那件事,我还以为她不会跟你说。” (more…)
在2024年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还可以加入乐团,甚至参加音乐会演奏。我只是个普通中年人,在之前文章里说过,上世纪八十年代随大流弹了十年手风琴,考过六级(当时最高八级)之后就彻底放弃了。直到二十多年后,在上海工作时才重新开始弹琴,当时有幸跟夏老师学了两年,打开了感官,懂得了音乐的世界远远比考级要广阔和美妙。再往后,就是自己看Youtube学习了一些乐理知识。因为德国几乎每个城市都有很多音乐学校,2023年末,我给本市的音乐学校写信,询问是否可以参加手风琴课程。通过回信我才知道,原来不只是“每个城市都有很多音乐学校”,而且“每个城市都有很多乐团”,哪怕是手风琴乐团。就这样,阴差阳错的,2024年初,经过简单的试奏,我加入了本市的手风琴乐团。虽然我是乐团新人,仍然有很多要学习的,但是一年下来,确实有不少感受。如果读者朋友也对音乐感兴趣,或者想让孩子学习音乐,也许我的感受可以提供一些参考。 (m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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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经常读翻译作以及原版的人就会很习惯翻译腔,也就无所谓了。
发现Amazon上有Kindle版,不过也就比纸质版便宜了6块,买哪版本好?
我以为翻译腔的主要原因还是中文写得比较少。
推荐买Kindle版吧,纸书真是太浪费了。
这一点尤其提现在对麦卡锡的态度上
应为“体现”
上看要迟到了。
应为“上课”
应当有一种全新的心里学派
应为“心理”
费死廷格
应为“费斯廷格”
重度组成员需要阅读“重口味”的色情作品,
多了个换行
将被试置于一系列连贯可信而且引人入胜的过程
应为“被试人”?
哇,感谢,太细心了,我都照你说的订正了。
只有“被试”好像是通行的术语,就本就等同于“被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