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超市结帐的时候,收银员都会给我们打一张小票。有时候同样的商品我们会买两三件,打印在小票上面,有时候只有1行记录,数量是3(“听装百事可乐 x3”),但也有时候有3行记录,数量都是1(“听装百事可乐 x1” 重复3行)。这个现象很有意思,為什麼不统一呢?而且据我观察,后一种情况明显更多。分明是前一种做法更节省纸张,为什么更少采用呢?
我曾经设想,是因为收银的机器性能太差,内存很少,只能维护简单的数组结构,不能维护集合,也不能每添加一样商品就去重新扫描一次数组做修改。但是继续观察就会发现,这个说法站不住脚——现代的收银机性能足够很好了,甚至手机的性能都在突飞猛进。那么这么做的原因到底在哪里呢?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之际,一个偶然的机会解开了我的疑惑。
当时,我们要开发一套收货管理系统。为了节省纸张,也为了追求“程序的美”,我决定选择了“单行多件记录”的做法,也就是“听装百事可乐 x3”,因为硬件的性能是绰绰有余的。程序开发完成之后,测试完全没有问题,一切非常顺利。但是实际应用之后,仓库的同事却对这点非常不满意,强烈要求每一行只对应一件货物,多件同样货物就必须有多条记录。好嘛,正好有机会看看原因何在了。
到实地一看,我瞬间就明白了多件商品归到一行记录有什么问题。首先,大家已经习惯了拿一件货扫描一次,对应的清单上就需要打印一行记录,以确认扫描完成。当然,用别的方式提示也可以,比如屏幕闪动,或者发出声音,只是这样的做法还不多,大家不太习惯。其次,扫描生成的清单,还会被下一道工序的员工使用——因为世界没有完全IT化,很多时候传递信息的单据还必须是纸质单据。对着清单处理货物的人当然希望每点一件货,就直接从清单上划掉一行;如果这一行对应着超过一件商品,他就只能在旁边写“正”字来计数,效率自然大大降低。如果货物没有归类放好,效率还会更低(如果你仔细观察饭店服务员的上菜过程,也会发现这点,只是很少有人会把某个菜点多份,所以不明显)。
这点发现对我的触动很大。大概因为我长期以来做的都是“纯”软件产品,所以虽然也要考虑划分边界,区隔责任,设计架构,但这些都是“软”的,没有什么“硬”的约束:一项功能、一种责任放在这里还是那里,固然有架构的考虑,但如果实在要修改,通常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所以即便只从逻辑和美的角度来考虑也没有什么问题。最典型的消息传递,既可以用“推”也可以用“拉”,一般场景下都不会有大的区别。但是,现实世界里的很多问题就不是这样简单了。限于设备和场景,某些时候就只能“拉”不能“推”。比如某些移动设备会受到功耗的限制,所以“推”当然好于“拉”。如在这样的“硬”限制面前,如果我们只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闭门造车,即便程序写得再好,架构再漂亮,都不算真正解决了问题。
不要以为只有软件受到环境的“硬”约束的情况,有时候,环境也会受到软件的“硬”约束。如果你留意过产品的说明书,往往会发现很多产品提供的都是多语言说明书,本来说明的文字不需要太多篇幅,每种语言的版本都印上去,说明书的成本就高了很多倍。而实际上,产品的目的市场(目的语言)几乎是确定的,那为什么还需要浪费成本去做多语言说明书呢?
直到在工厂实地参观了生产线,我才真正明白原因在哪:软件是可以自由分隔和组合的,生产线却做不到。依照现实情况,大多数加工厂的所用生产管理系统只能支持“单一原料表、单一工序,生产单一产品”。如果销往不同目的市场的产品,本体相同,只有说明书不同,生产管理系统并不能把“放入说明书”的环节作为变量独立出来,塞到生产流程的“模板”中,实现“本体生产工艺相同,包装所用说明书不同”。即便生产系统能支持,生产流水线也无法这样安排,因为整条流水线的工位组合是固定的。没错,先进的生产管理系统和生产线可以支持这种“模板+变量”的模式,但实现它的成本太高了。
所以,如果不用多语言说明书,只能为不同的市场配备不同的生产流程(硬拷贝),这样其中某个工艺需要变化,则所有的生产流程都需要变化,牵一发而动全身,代价太高。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干脆多花点成本,把唯一的变量——说明书——印成多语言的,虽然看起来浪费,却是最经济最省事的做法。
这类问题看来很简单,我仍然认为值得花篇幅来谈,是因为我发现,随着互联网尤其是移动互联网的发展,软件越来越多地参与到生活的方方面面,也越来越多地会受到现实的“硬”约束。在以前,软件开发更像一门独立的学问(一门玄学),所以用户都必须学习如何“使用软件”,软件开发人员则享有随意“改来改去”,以及挑剔和教育用户的权力。但如今,软件既然是“软”的,就应当像水那样,没有固定的形态,却可以渗入现实世界的各个角落——很多时候,决定软件价值的不再是高深的技术,复杂的架构,而是能不能融洽地与现实相处。身为软件开发人员,我们需要反复问自己到底要解决什么问题,究竟会受到什么限制,然后提出直指问题核心的解决方案。在这方面,我也遇到过让我印象深刻的例子。
在快递包裹的收货工位,收货员需要做的是称量包裹的重量,并扫描上面的条码。电子秤和扫描枪都已经连接到电脑,正常流程下光标会自动移动,不需要人工干预。但有时出现异常情况,还是需要取消、回退、确认等操作。按照常见的解决思路,一个键盘或者至少小键盘是必须的。结果不但多配了一台设备,操作员还需要转移双手操作多个设备。后来一位行业经验丰富的产品经理给了个很巧妙的解决方案:把常见的取消、回退、确认等操作各约定为一段编码,以条码打印出来贴在操作台上,操作员手不用离开扫描枪,就可以完成所有工作:扫这个条码,是取消;扫那个条码,是回退;扫另外一个条码,就是确认……
我必须承认,虽然我之前也做了很多年软件开发,解决过不少问题,但面对这个问题,我想到的方案都是“怎么简化键盘操作”。直到见到扫码方案的那一刻,我才豁然开朗——原来,软件还可以这么做!
那么,软件以后应该都可以这么做了罢。
From Life Sailor, post 软件开发的硬约束
之前我写了一篇《坚持了两年之后,小朋友突然不想去打冰球了…》,本来是无心之作,没想到收到了很多留言,我自己也获益不少。 本来,我以为解决了小朋友的问题,此事就这样过去了。没想到的是,暑假过后,冰球训练重开,他又老调重弹:“我不去了,我不想打冰球了……”。 这可叫我如何是好?听到他嘟嘟囔囔说这一切的时候,我心里百感交集。 成年人的生活里总是有忙不完的事情,对应的,也希望一切井井有条、按部就班。因此,这样“意外”的变数,总是第一时间让人心生无奈和烦恼:天哪,怎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会这样呢? 不过,基于之前的经验,借鉴大家的留言,这次我显然更有心理准备一些,起码不会慌乱。 之前我写过,如果父母多阅读一些高质量的育儿专著,有助于把自己的期望水平“降”到合适的程度,就不会那么焦虑甚至抓狂。 (more…)
认识Michael很偶然,但我也很幸运,因为我见证了一个“打冰球的好孩子”的成长。 最早认识Michael是在冰球队的夏季体能训练上。那时候这群孩子还只有六岁左右,每次训练都是家长送来,在旁边观看陪伴,再接回家。但是,我很快发现有个孩子不一样,家长送他来就回家,他靠自己换好全身装备,训练完自己洗澡更衣,再由家长接回去。看起来,他好像完全没有其他孩子那种“害怕独处”的感觉。 于是我问他:“小朋友,你这么勇敢,你叫什么名字呀?” 他说:Michael。 我尝试复述他的名字,好几遍都不成功,因为我总听成“米歇”,最后他耐着性子慢慢说,我仔细听才发现最后还有个音节,嘴要更扁一点,舌头往上垫,才可以念出来,类似“米歇-厄尔”。其实这个名字写出来大家都认识,英文里读作“迈克尔”,无奈德语的发音规则很严格,字母i不会像英文那样有两种读音,结尾的el又一定要发音,所以就成了“米歇-埃尔”。 (more…)
偶然刷到一篇文章,说的是“贵族家长”群体给小朋友安排的活动:冰球、马术…… 我有点诧异,原来“冰球”也被贴上了“身份”的标签。想想自家小朋友的情况:赶上打折花了400多欧元买的全套护具,80元买的二手冰球包,每个月60欧元的俱乐部费用……想了想,似乎很难和“贵族”联系起来。 只不过,他已经坚持打冰球到了第四年,我们的生活确实有不小的变化。写下来,既是对自己有个交代,也可以作为“贵族运动”的现身说法。因为在我看来,如果非要说它是“贵族”运动,也只能“贵”在高(时间)投入、高产出而已。细细想来,我们的生活,已经被冰球深深的影响了。 (more…)
一 很多人关心,我们父子给M写了道歉信之后,对方是否有回应。 答案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回应。不过比较特殊的是,写完信之后德国小学就开始放秋假,学生不用去学校,既然见不到,也就不可能收到任何回应。 老实说,我觉得对方父母是有点反应过度的。这些年我的一条深刻经验是,如果出现分歧、矛盾,越早、在越低的层面直接面对,就越容易解决。许多小的矛盾之所以越闹越大甚至无法收场,往往都是经过了很多演绎、传话,而没有在一开始就开诚布公地面对。 试想,如果自己的孩子收到写着“我要杀了你”的信件,哪怕一开始很惊慌甚至愤怒,但仔细想一想,毕竟还有很多信息是未知的——比如对方是谁,平时言行如何,为何要写这样的信…… 更好的办法或许是先去直接寻求这些问题的答案,而不是直接把信交给家长委员会,走“公事公办”的路子。 我当然承认,“公事公办”无可厚非,对方家长也有这样的权利——所谓权利,就是“有资格做对方不喜欢的事情,人家还拿你没办法”。既然有这样的权利,就需要尊重。 所以,“严于律己,宽于待人”的确是与人相处的重要法则:我不会选择这么做,但我能理解和尊重你这么做的权利。 也有人问,那将来你遇到M的父母,会不会紧张? 答案是:不会。 (more…)
一 收到S老师邮件的时候,我刚刚胆战心惊地做完第一次德语技术分享,还在享受着同事们的鼓励。猛然间就收到一封邮件:“您的孩子在学校参与了一起性质严重的事件,您必须来学校面谈,请从以下时间段中选择……” 什么?“性质严重的事件”?我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再把这段文字贴到谷歌翻译里,确认自己没有理解错。 我没有看错,也没有理解错,就是“性质严重的事件”。好吧,既然“性质严重”,那谈话肯定是越早越好,最早的日期是第三天。我紧赶慢赶,回信确认了最早可能的谈话时间,虽然德国人通常都不期待能这么快收到回复。 去接他回来的路上,我发现他一切正常,完全看不出任何异样。于是,我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只是依照惯例,问他当天发生了什么,在学校开心不开心。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我心生疑惑,看起来和“性质严重”完全不搭边。那会是什么事情呢? 我又问他,有没有和同学吵架、打架,是不是被人欺负了不敢说。但是,答案全都是“没有”。 我满心怀疑,又按捺不住,直接问:“既然一切都挺好,为什么S老师给我发信,说让我来学校跟她谈话呢?”我担心“性质严重”会吓到他,故意隐去了这个词。 他的满面春风在那瞬间凝固了,喃喃低语道:“好吧,原来是那件事,我还以为她不会跟你说。” (more…)
在2024年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还可以加入乐团,甚至参加音乐会演奏。我只是个普通中年人,在之前文章里说过,上世纪八十年代随大流弹了十年手风琴,考过六级(当时最高八级)之后就彻底放弃了。直到二十多年后,在上海工作时才重新开始弹琴,当时有幸跟夏老师学了两年,打开了感官,懂得了音乐的世界远远比考级要广阔和美妙。再往后,就是自己看Youtube学习了一些乐理知识。因为德国几乎每个城市都有很多音乐学校,2023年末,我给本市的音乐学校写信,询问是否可以参加手风琴课程。通过回信我才知道,原来不只是“每个城市都有很多音乐学校”,而且“每个城市都有很多乐团”,哪怕是手风琴乐团。就这样,阴差阳错的,2024年初,经过简单的试奏,我加入了本市的手风琴乐团。虽然我是乐团新人,仍然有很多要学习的,但是一年下来,确实有不少感受。如果读者朋友也对音乐感兴趣,或者想让孩子学习音乐,也许我的感受可以提供一些参考。 (m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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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界思维很难呀
余老师的又一篇好文。
同样的问题,我想过,考虑过原因,也得出了类似的答案,但是不曾抬头从更高的层面来看这个问题。
谢谢余老师。 顺祝新春快乐
p.s. 一个typo (不需要人工敢于)
过奖过奖,这个问题就是好玩而已。新年快乐,我们泰国见。
这里实际上讲的是“优化”。通常意义上软件开发的优化是讲算法的优化和架构的优化,前者针对每次运行,后者针对维护成本,两者都是为了经济性的提高。但是要真正达到软件最高的经济性,软件的使用也是需要优化的,因为这第三者完全是独立于前二者的。就跟最优的算法是在复现最经济的逻辑一样,最优的使用设计需要复现最经济的操作流程。两者其实都还共用Big-O分析呢。
就是这个意思。以前软件开发好像是自成一体,用户不会用是用户不懂,不学习;是时候把这个错误的趋势扭转过来了。
余老师,好文章。“不需要人工敢于”最后两个字应该是干预。祝新年快乐!
已经更正了,多谢指出
余大,这几年很少在CSDN看到你了啊。这里有个问题问下,中文有处细节大意是:“扫描生成的清单会被下一环节的员工使用,扫描一件就从库存划掉一件,所以同类商品扫描时多行处理效率会高些”。我的问题是为什么不一次性扫描完成后再交给下一环节的员工从库存划去,这样的话同类货品扫描不是可以用单行来处理吗?
不是从库存中划掉,是从清单上划掉。本质是把实物和清单项目对应起来的过程。
程序员天天在虚拟世界中,天长日久,不免忘了物理世界的限制
您好,请问您在CSDN上有文章吗?
没有的 :)
谢谢余老师提到的一些细节,还是豁然开朗的。
另:
我个人认为,这里面讲的似乎应该是开发对需求理解的问题吧,我更倾向于认为做需求的时候没有很好的去理解和思考。
要看你怎么定义“需求”。我觉得用“设计解决方案”更准确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