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一位留学生朋友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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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贴一段某位留学生朋友与我的聊天记录,已经获得他同意,并隐去了必要的信息。当然大家千万不要误会,我不贩卖心灵鸡汤,也不提供“人生咨询”,更不想告诉你“唯一正确答案”。我想做的只是展示一个看待世界的不同角度,供你参考。

留学生朋友(以下简称“留”):我最近遇到个问题,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你能听我说说吗?
我:什么问题?技术问题还是别的问题?技术的我可能还能帮点忙,其他的未必答得上来。

留:不是技术问题,不过我想说说也不要紧。
我:好的你说,我先听着。

留:是这样,最近身边有不少同学跟我讨论Covid-2019的事情。
我:嗯,这是难免的呀。他们对你不友好了?

留:也不是,只有少数人比较极端,大部分人还好。
我:那就好。这样说起来,如果有问题,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留:不,主要是我解决不了。
我:噢?是什么问题呢?

留:只有少数人对我不友好,其他大部分人还是不错的。但是也有些人问我命名的问题,我感觉很难回答。
我:为什么会这样呢?

留:世卫组织明明公布了正式的名称是Covid-2019,但是还有一些人不同意这个名字,包括我平时的一些朋友也是。我就跟他们强调必须用官方名字,他们说不必那么认真。我没法说服他们。
我:你觉得他们是故意的吗?

留:我觉得不是,因为有不少都是朋友,他们劝说我不要那么“认真”,我感觉没有特别的恶意。
我:噢,那么他们的理由是什么呢?

留:有很多理由,有一些明显没道理的,但是有几条我找不到办法反驳。
我:是哪几条呢?

留:他们说,日本脑炎名字里有日本,德国麻疹名字里有德国,埃博拉病毒的“埃博拉”也是地名,为什么你们就这么特殊,这么在意,这不公平。他们本意也不是要针对中国,但是觉得按地名来叫方便,就算世卫组织有官方命名,自己保留“小名”也没什么。我觉得很不好,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再加上有些是平时还可以的朋友,他们就说我太过敏,也不是故意要刺激我,只是觉得名字不是那么严重的事情,说我没有必要每次听到其他名字的时候就一定要去纠正。平时大家还一起玩呢,我不想因为这个跟他们闹翻啊。
我:嗯,那你想怎么反驳呢?

留:我就说,尽管有日本脑炎,德国麻疹,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大家的意识都进步了,世卫组织有官方命名,还是要用官方的好。
我:这个反驳有用吗?

留:对有些人有用,还有一些人没用。他们说,那现在还是说日本脑炎、德国麻疹呀,人家日本人、德国人也没跳出来反对,问我何必那么计较。
我:所以,你没其他办法了?

留:我找不到其他理由,但是感觉又很不好。
我:我知道了,那感觉肯定不会好。如果我是你,我大概还有别的理由。

留:是这样吗?快告诉我。
我:前段时间韩国的“N号房”事件,你知道吧?

留:对,我大致知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虽然“N号房”这个名字看起来是中性的,但是讨论它也有侮辱韩国的意思?
我:不对不对,你理解错了。你知道,其实许多男性内心里都是不反对甚至乐于看到“N号房”的。

留:好吧,似乎确实是这样,但这也不可能公开说吧。
我:有人提出了这么一个辩解,“身为男性,我完全可以接受拍些自己的暴露视频放网上给女性看,我完全无所谓。为什么女性不可以呢?” 你觉得这个理由成立吗?

留:当然不对,但是我一时也说不清楚问题到底在哪里。
我:问题在于你看待世界的方式。

留:看待世界的方式?
我:对的,你如果把世界看成汪洋大海,那么确实有个共同的海平面,大家都要遵守。但是,不是什么事情都有这个“共同海平面”的。有的问题,判断的标准要根据角色的变化而变化。

留:什么意思?我没明白。
我:比如男的说“我可以接受拍自己的暴露视频给女性”,这只是站在男性立场上声明自己的态度和权利,但它不是站在一般人的立场上声明自己的态度和权利,对于女性立场而言就更没有说服力。它有点像这个:不能因为你家喜欢更凉快一点,就阻止其他人抱怨暖气不热。

留:噢,我明白了。这里面的意思是:男性不能为女性代言。男性自己愿意暴露,不等于说女性的暴露也是合理的。
我:对的,问题就在这里。

留:所以,病毒命名也是这个道理?日本人可以接受“日本脑炎”,德国人不反对“德国麻疹”,并不能推导出中国人坚持世卫命名就是“不公平”,因为我们不喜欢这个名字,这个感受只能由我们自己决定。
我:是的。

留:可是,这样会不会被别人说“中国特殊论”呢?
我:我觉得不会。我估计你之前都不知道什么是”日本脑炎“,因为国内都叫“乙脑”;也不知道什么是“德国麻疹”,因为国内直接叫“麻疹”,所以在国内我们也没有特殊对待其他疾病。反过来说,我们虽然有自己的感受,但也不会刻意去强调自己的这种权利,形成特例。你还记得吧,虽然我们有权利决定各种译名,但“汉城”还是改名叫“首尔”了嘛。

留:可是这只是我的感受,别人如果一直不改怎么办呢?
我:实在不改,你也没权力去强迫别人。如果这是政治场合,你当然可以说大家都应当遵守世卫组织的规定。但你这就是朋友聊天而已,所以表达自己的感受和理由已经足够了,不可能强迫别人去尊重你。如果真的有恶意,讲道理也是白搭。其实如果真像你说的,你周围的一些朋友,没有恶意只是跟你讨论,你可以大方告诉他们:别人可以不在乎名字,但不能代表我也能欣然接受,我反感这个名字,请尊重我的感受。

留:就只能这样啊?
我:你还可以说,如果有一天日本要求把“日本脑炎”的名字改掉,德国要求把“德国麻疹”的名字改掉,你都支持。这样就更有说服力了。

留:你说到这,我忽然想起咱们以前讨论的那个“自愿当奴隶”的问题了。当时你说的是:如果有人自愿签订合同要当奴隶,也不能直接禁止;但是如果有一天他要撕毁合同说不当奴隶了,我们一定全力支持。这两者不矛盾。
我:是,就是这么回事。

留:这样说似乎就通了。但是我还有个问题,这样说来说去,会不会给人感觉“我只是嘴皮子厉害”而已?
我:绝对不会。“嘴皮子厉害”大概是我们自己固有的印象,而且太容易过敏了。你想我们从小到大,虽然听了许多“摆事实、讲道理”的教育,但其实很少有人教你“如何讲道理”,甚至去辨析一些常见谬论的问题到底在哪里,对吧?

留:好像确实是这样。
我:但是人和人之间就是会有分歧和差异,这很正常。遇到分歧和差异,你可以忍着不说,或者高调批判,或者一刀两断,这都没有问题,但是,其实也可以坦诚沟通。

留:怎么个“坦诚沟通”?
我:我想大概有几点:第一,不要预设动机,看到人家说的话你不喜欢,就认定“这人要栽赃给我,要害我”;第二,清楚地整理自己的逻辑,不要预设“我就是有道理”,在表达之前,先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看看自己说的是不是通顺,有没有断层和矛盾;第三,要让对方说完,不要听了一两句话就着急冲上去反驳。

留:这样真的有用吗?有时候我感觉他们偏见很明显。
我:沟通就是用来消除偏见的,如果不能消除也可以缓和,或者至少让人知道“似乎别人不是这么想的”。你要知道,大多数时候,关于大多数话题,除了少数骨子里跟你做对的人,其他人都处于中间摇摆态。谁说的有道理,或者谁说的更动听,他就信谁的,或者不说“信”,至少也是受影响。

留:谁说的更动听他就信谁的,这倒是真的。我看有不少自媒体造谣就是这样。
我:造谣的暂时不说。关键问题是,如果你的敌意太厉害,只要看到别人说的跟你想的不一样,就认定“他有恶意”或者“他要害我”,那样只会把更多本来能够沟通的人推向反面,久而久之,朋友少,敌人多。我给你举个例子你就知道了。

留:好。
我:你总上B站,应该知道有个老外叫“曹操”,在中国生活了二十多年,中文讲得特别地道。

留:我看过这个人的视频。他怎么了?
我:前段时间,有人在抖音上骂他:曹操是中国文化的名人,老外不配叫这个名字。还反问他,如果中国人给自己取名叫“耶稣”去美国,老外是什么感受?

留:这种人就是没事找事,蹭流量。
我:你看,你又“预设目的”了。你可以假设他就是蹭流量,但没有证明,它就只能是一个假设。

留:那怎么办?
我:然后这个“曹操”就专门录了个视频回复他,说了几点:第一他来中国二十多年了,一直叫“曹操”,因为他觉得“曹操”很伟大;第二他是最近看了这个抖音才知道有人这么介意这个名字的,之前不知道,但木已成舟没办法了;第三外国人叫“耶稣”的很常见,在南美“耶稣”是第五还是第六常见的名字。他最后说:所以大家要多交流。因为多交流,曹操就有可能遇到耶稣,融洽相处。

留:这个老外可真会说话。
我:你注意到了吗。因为“中国人叫耶稣去外国会引起反感”,所以“外国人叫曹操也让中国人不喜欢”,替人代言就是这么想当然。

留:果然。
我:刘x东性侵的事情你知道吧?

留:对,我知道。后来好像没下文了。
我:如果有人把刘x东的事情写成书在外国出版,然后去取名“中国之耻”,你会感觉怎么样?

留:那我会很不舒服,不能这么扣帽子啊。
我:但是你去网上搜一搜,就有一本书叫《黑箱:日本之耻》,是一个被性侵的日本女生勇敢站出来揭露性侵经历的。这本书还在中国出版了,搞了好几场读者见面会。

留:好吧,日本人……但是我还是很难接受中国人这么做。
我:对,所以不同的人立场不同,不能互相代言。

留:所以日本可以容忍“日本之耻”在中国出版,我很难接受“中国之耻”,这都是合理的?
我:是合理的。所以要沟通,互相尊重。

留:互相尊重没错,可是如果我在乎的东西多,人家在乎的东西少,人家会不会说我“不公平”?
我:一般来说不会这样。人都会有自己在乎的东西,也会有不在乎的东西。通常,你如果足够了解其他人,足够尊重其他人在乎的东西,那么他们也会很尊重你在乎的东西。

留:但是,如果我在乎的人家都不在乎,又没有人家在乎但我不在乎的,怎么办?
我:所以你的意思是,其他人是你的父集,包容程度全面超过你?那恐怕是另一个问题了吧。

留:好吧,这个问题到此为止。不过我同意你说的,一般来说我们还是要互相了解,互相尊重。
我:知道是一回事,做到是另一回事。这里说的“尊重”,就意味着时刻记得区分自己和别人,不要越位,不要替他人代言,不要代他人做判断。哪怕看到别人做的事情很蠢很坏,也要意识到这是从自己角度出发认为的“蠢”和“坏”,别人未必这么认为。

留:但有的事情就是很蠢很坏,一眼就能看出来。
我:按常理分析,没有人会故意去做“蠢”事。所以你判断别人“蠢”,多半是你还没有搞清楚他背后的逻辑。所以尊重他人的感受,就意味着哪怕你觉得别人很“蠢”,也要静下来仔细听听当事人是怎么说的。许多时候这很不容易做到。

留:无非就是“换位思考”嘛。会有那么难?
我:比如经常有些人对其他人搞道德审判。“你为什么捐钱去救助小动物,而不捐钱去援助失学儿童?难道人还比不上动物吗?”

留:对啊,这么做是不对。
我:所以我说“不容易做到”。一个人到底是捐钱去救助小动物,还是去援助失学儿童,反映的是他的感受。对他来说,他觉得救小动物对他更重要,至少在那个时间点,那个情景下,他觉得小动物比失学儿童更重要。重要的不是“你的感受”,而是“我的感受”。

留:可是失学儿童就不重要吗?
我:有些人会觉得小动物重要,有些人会觉得失学儿童重要,这很正常。前一种人会去救助小动物,后一种人会去救助失学儿童。重要的是不能互相代言,不能硬性规定所有人都必须认为“失学儿童比小动物更重要”,反过来,也不能强迫认为失学儿童重要的人去救助小动物。

留:虽然有点难理解,但是听起来确实是这么回事。等一下,我想到了。我们在国内的时候总有人说“政治正确”很麻烦,这不能说那不能说的其实很虚伪。因为我们自己开地域玩笑、残疾人玩笑都无所谓,所以其他人也不该“玻璃心”。这么说起来,我们自己开地域玩笑、开残疾人玩笑自己觉得无所谓,但不能认为其他人也应该觉得“无所谓”。如果他们真的在乎,我们也应当尊重他们的感受,对吗?
我:很对,就是这个道理。我再举个例子,你可能会有更深的感受。

留:你说。
我:你知道有个美剧叫《切尔诺贝利》吧?

留:我看过。
我:你觉得好看吗?

留:我感觉挺不错的。
我:那么你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留:美国人来拍苏联的事情,总感觉有点怪异。后来又有人转文章跟我说,这是恶意抹黑苏联,历史虚无主义如何如何,还举了一堆例子……但是具体是不是,我也搞不清楚。
我:那么你结合我们前面说的,应该怎么看它呢?

留: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事情也不能代言。这个剧是不是抹黑苏联,我应该去了解俄罗斯人的看法,才最有参考价值?
我:没错。

留:这个主意好,我一会儿去搜搜俄罗斯人是怎么评价的。
我:希望你会有新的收获,万一你发现俄罗斯人的感受和自媒体宣传的不一样,那也不是坏事。起码你将来不会自顾自地去“纠正”俄罗斯人的感受呀。我跟你讲,尊重其他人的感受和意见,你会感觉许多事情“似乎不对”,和自己的感受相冲突。不过反过来,你自己的感受和意见也会获得其他人的尊重。所以总的来说,有所失,但也有所得。不过只要大家能互相尊重,总好过撕破脸皮,弄个你死我活,鱼死网破。

留:看起来挺有意思。我没什么其他问题了,谢谢。
我:别客气。

留:等等,我还有一个问题!
我:什么问题?

留:你上面说的这些,我之前从来没想过。你是怎么想到的呢?
我:噢,其实很简单,我除了看技术书,也看了点其他的书。如果你有空看看伦理学的书,这些都不难理解。

留:伦理学会不会很晦涩?我觉得简简单单,做个有道德的人就够了,还需要去钻研伦理吗?
我:首先你不必去“钻研”伦理,你只要了解它就好。其次你了解之后,就会多一重看世界的角度,知道世界和你想的不一样。

留:真的有那么神奇?
我:真的。

留:那你再举个例子?
我:现在有很多污名化留学生的言论,什么“千里投毒”之类,我估计你肯定不高兴。

留:是,我们同学都很不高兴,觉得很憋气,我们根本不是想投毒,之前大家也想办法寄了很多口罩回去的。
我:你想,说别人“千里投毒”的人,他对世界的理解是什么样的呢?

留:估计没安什么好心。
我:不能猜测别人的动机啊,要不就没法聊下去了。

留:那你说是什么样的?
我:我觉得,他对世界的理解是大海上的许多船,不同的人在不同的船上。他们自己在一条船上,留学生在另一条船上。他觉得留学生的那条船大概有危险,所以千方百计不让那条船靠过来,这是种本能反应。

留:确实是这样。
我:但是,其实世界未必是这样啊,你还可以有别的理解。

留:你的意思是,所有人都在一条大船上,应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我:这也是一种理解,不过我的理解不是这样的。

留:那你的理解是怎么样的?
我:我们换个角度看,大家首先不是挤在一条船上,而是在都站在地上。我们每个人要面对的不是一船一船的人,而是天上接连不断落下来的雨滴:有厄运也有好运,有挫折也有机遇,有打击也有鼓舞……我们每个人能做的,就是为自己打伞,庇护自己不要被厄运、挫折、打击所摧垮。

留:这个说法有点新鲜,但和留学生污名化有什么关系呢?
我:你听我接着说呀。

留:好,你说。
我:人不是动物,不能单纯依据本能行事,我们做事也不像狂风巨浪那样没有节制,而是多少有一些道德情感。所以,我们能力很弱的时候,只能为自己打伞。如果我们能力多一点,就会考虑为其他人打伞,让其他人也可以避开厄运和挫折。可能一开始,我们只能拉进来最亲密的人,然后是亲人,再后来是朋友,甚至不认识的路人…

留:你这么一说我忽然就想到了。我之前和国内一些朋友说人和人之间应该多友爱互助,有人动不动就说我留学读书读傻了,变成“圣母”了。其实我的意思只是人应该把自己的伞打大一点,能为更多身边人遮风挡雨,哪怕不认识他们。这样来看,“圣母”就是很荒谬的,因为谁也不可能有一把大伞遮住全世界,也不可能给远在天边的人打伞。不过,我们总可以把自己的伞打得大一点,多照顾一个身边人。我:很棒的想法,就是这个道理。如果你对世界的理解是乘船,那么你除了划桨大概干不了别的,而你想的就是“那条船离我远点”,“留学生都别回来”;如果你对世界的理解是打伞,你想的就是“我能不能把自己的伞打大一点”或者“我的伞下能不能多一个人躲雨”,所以会考虑“怎么多帮一个留学生”。
留:如果人人都这样想就太好了。不过谢谢你,现在我感觉好多了。

我:不客气,祝你好运,保证安全。我要去接着写代码了,886。
留:再见。

Yur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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