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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德国,弹琴扰民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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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下午三点,沐浴着冬日难得的阳光,我在家弹琴正尽兴,忽然听到有人按门铃。原来是楼上邻居Oli,他双手合十,笑眯眯跟我说:

你能晚点再弹吗?对不起,Edda(我女儿)正在睡午觉。她大概要睡一小时,所以四点之后就没问题了。

当然,当然没问题。不好意思打搅你女儿睡午觉啦。

完全没问题,谢谢你理解,是我们打扰你弹琴的兴致了。

回家我拿起手机,才发现Oli两口子已经给我发了好几条消息,又打了几个电话,可惜我在弹琴都没看到。想起来,他肯定是不得已才下来敲门。但是跟他聊起来,又完全感觉不到又任何恼火的情绪。

我不由得庆幸,大家很快就解决了问题,达成了一致。趁着这高兴劲头,随手发一条消息在社交媒体上,感叹一下有“芳邻”的幸运。不料,很快就有人留下了意想不到的评论:

如果你的邻居是德国人,这么客气来找你,那么不要多想,那些客气话都是表面文章,人家早就不爽,已经忍无可忍了……

这条评论说得信誓旦旦、斩钉截铁。听这口气,“如果你的邻居是德国人”,好像发言人已经对德国人的行为习惯有充分的把握。所以,“表面文章”和“忍无可忍”就显得特别有份量。

那么说?难道楼上邻居真的笑脸藏刀?我真的被蒙在鼓里?

如果我和Oli关系不那么好,我真的就要信了这条评论,起码也是将信将疑,对自己曾经的乐观打个问号。

可惜,我和Oli的关系就是很好。

Oli跟我年纪相仿,是我们新搬来之后认识的第一家邻居。尤其当时我们还不太会说德语,楼里不少邻居不会说英语,而Oli既主动热情又会说英语,当然很快大家就熟悉了,而我们也发现彼此非常投缘。

Oli一家都算是典型的德国人,(与中国一线城市中产相比)收入不高,但生活很有节奏和品质。他们两口子的知识面都很广博,也去过非常多国家,只是没去过中国,所以对中国充满好奇,也非常喜欢问我关于中国的问题。聊到德国的存在许多问题,他们也毫不掩饰,摊开手笑笑:“哎呀,我们德国这方面就是这么糟糕,没办法”。

因为日常经常见到,所以我们聊得也很多,楼下小花园里一起吃火锅、吃烧烤更是日常安排。有时候他会一脸神秘问我:“你最近在弹《加勒比海盗》的主题曲对吗?我可以免费欣赏,太棒了”,有时候他也非常无奈:“你听到Edda在家跑来跑去的声音了吗?我真是抱歉,她就是个精力过剩的小女孩,在外面怎么玩,回家还是要跑个不停,希望没打扰到你们。”

正是因为是有这些交道当背景,当有人斩钉截铁地告诉我“如果是德国人…客气话都是表面文章…肯定忍无可忍”的时候,我内心的第一反应是:哥们,你真的是在搞笑吧?

花点时间细想,如果真的像他说的那样,人家说的是“漂亮话”,其实已经“忍无可忍”了,要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老实说,我真没有答案,不知道该如何解决。在德国生活的这几年,我也确实经历了不少分歧和冲突,有了些经验。可惜这些经验,都不是用来解决“忍无可忍”的,而恰恰是用来预防“忍无可忍”的。

还记得刚来的时候,有一次我跟小朋友开车去自助洗车行,当时排队的车很多,我们也在那老老实实排队。眼看着前面快要空出位子,一个正在洗自行车(德国许多人对自行车视若珍宝)的老哥正准备离开,忽然斜刺里窜出一辆车,就要抢在我们面前。

当时我虽然心里很不痛快,但一看开车的是个“正宗”德国人,又无可奈何叹了口气。霎那间,“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退一步海阔天空”、“忍字头上一把刀”等等古训涌上心头。也罢,不过是晚几分钟的事情嘛。

不料,洗自行车的老哥看到这个画面,脸色瞬间晴转多云。只见他把自行车往前一摆,径直挡住插队那辆车的路线,然后对我们招了招手,“你们早就在这里排队了,你们应该先来。”

这件事给我印象太深了,尤其是在刚刚到来,脑子里留着很多阴魂不散的“歧视”传闻的时候。类似的事情经历多了,才发现其他人并没有对我们特别优待,并不因为你是“外国人”就看低一眼,也不因为你来自“文明古国”就高看一眼。说到底,“种族”并不是考虑问题的唯一标准,甚至都不是第一标准。因此,面对插队的人,哪怕人家就是金发碧眼,也完全不必“气短三分”。相反,大多数人判断问题的第一标准是,“抛开其他次要因素,先看看这个事情本身对不对”。这样一来结论就很简单,插队就是不对的——不管是谁,来自哪个国家,是什么肤色,说什么语言,插队都是不对的。

之后又看了罗翔老师的书,深深记得的一点是“法律用来入罪,道德用来脱罪”。或者用我的话说,先讲硬邦邦的规矩,再讲软绵绵的道德。

大家排队洗车,“先来后到”就是硬邦邦的规矩。在此基础上,如果他人确实有实际困难,在我愿意的前提下,可以把自己的位子让给其他人。如果我不愿意与人方便,充其量是道德上不那么高尚,但也仅此而已,没多少可非议的空间。

循着这种思路,许多看起来麻烦的问题就简单了许多。

我们在签租房协议之前,物业公司已经了解过租客是否弹奏乐器,也告诉过适合弹奏的时间段。在合适的时间段里,弹琴就是我天经地义的权利。如果其他人被打扰到了休息,也只能来商量请我“行个方便”。退一万步说,如果我实在不配合不想提供这个方便,他也没办法,起码从明面上说是这样。

在我看来,这条原则也可以适用于时常在媒体上看到的“公交车冲突”。年轻人坐了座位,在老年人面前不“让座”,由此产生了各种问题。许多人指责坐着的年轻人“不够本分”,在我看来这完全是乱扣帽子。真正的“本分”,恰恰是坚持“我有坐这个位子的权利”,这也是一切协商的基础。至于要不要让座,让了是高姿态,不让也是“固守本分”,或许道德上有瑕疵,但充其量也就是如此而已。

所以,遇到矛盾,首先就应该搞清楚到底应该应用什么标准,这些标准的份量高低,才不会在分析时陷入泥潭,无所适从。

在搞清楚了这些的情况下,面对矛盾,还需要弄清楚事实原委,在交流时冷静克制。

我还记得小朋友刚上小学不久,有一天下午我去接他,在更衣室里,有个爸爸走过来,脸上带着胆怯又复杂的表情:“您能说英语吗?因为我不会说德语。”

得到我肯定答复之后,他告诉我:“我儿子今天在学校里被欺负了。他当时正在上厕所,有几个小朋友忽然闯进厕所里,猛拍他那一间的门,把他吓到了。那几个小孩里,就有你家的孩子。”

他说到这里就停住了,明显是在等我的反应。孩子受了欺负,当爸爸的必须要为孩子主持正义,这是义不容辞的。但是看长相,我猜他大概来自南欧或者南美,估计新来乍到,不会说德语也是正常,所以又有些“矮人一头”的无奈。

这感觉也真奇怪,传说中我们总是被歧视的对象,没想到有一天,因为自己能说德语,反而成了其他人的心理压力。我非常理解这种压力,所以平静下来对他说:“你说的我听到了,你先别着急,我找孩子们了解一下情况。”

回过头,稳定下情绪,我把小朋友跟他的几个死党叫过来,问他们发生了什么事情,有没有在厕所见过那个小朋友。我已经会注意,在搞清楚事情的客观情况之前,不要先做是非判断,不要提带有倾向性的问题,如果一上来就质问“你们今天怎么欺负人家了?”,多半会把事情搞僵。

很快我就知道了问题所在。男孩子们课间在玩捉迷藏的游戏,有人躲到了厕所里,所以他们一窝蜂地冲进厕所,一间间地查找,完全没有意识到因此给无关的人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

于是我告诉他们,玩捉迷藏没错,但不要躲在厕所里,“太臭啦”。找人的时候也不要去厕所里找,尤其是不要猛拍门板,这样很不礼貌,会吓到其他人。鉴于他们今天的行为,应当去给那个不认识的小朋友道歉。

再回过头来,我找到那个爸爸,告诉他,我了解了情况,确实吓倒了他的小朋友。但是这些男孩也不是故意的,他们是在玩捉迷藏,也不懂得捉迷藏的规矩,我已经告诉他们下次要注意,一会儿也会让他们来道歉。顺带的,我低下头,跟他儿子说:“小朋友,今天这是个误会,以后不会再发生了。希望你能接受他们的道歉,不要再多想这个事情了。”

事情处理完,看着那父子俩手拉手,如释重负、心满意足离开学校的样子,我也想到很多。处在那个父亲的位置上,我固然不会因为自己的孩子受了委屈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拉高调门,但也绝不会说德语就自认矮人一头,讲话带着怯生生地表情。处在我的位置上,在收到其他人的抱怨时,要先冷静下来,必须了解清楚客观情况再做判断,而不要让充满情绪的话语脱口而出。

如此一想,我又很佩服Oli的反应。小孩在家睡觉被琴声打扰,给楼下邻居发了消息不回,打电话不接,估计心里一定着急甚至恼火。可是等我听到门铃开门一看,他还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讲话也是慢条斯理,只说小还在睡觉,希望我晚点再弹,完全不提发消息打电话的事情。如果任由情绪冲动,劈头盖脸发泄一通:“你怎么这么不识趣,不知道周日下午小孩要睡觉吗?发消息不回,打电话不接,成心跟我们作对,是不是……” 那多半是要闹得天崩地裂,只会让矛盾更加激化。

回想起来,虽然小时候学了很多大道理,但仍然被一些小矛盾搞得头痛,备受无奈与恼怒的折磨。要等到中年之后,才逐渐学会这样解决矛盾:搞清楚应该用什么标准,哪些标准最重要。弄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在表达的时候保持冷静、克制情绪。虽然时间有点晚,但学到了,总比没学到好。

回到开头“表面文章…早就不爽…忍无可忍”的评论,我只能说,也许德国太大,有足够的多样性。但是起码在我周围,绝大多数人的表达是真诚的,不会有那么多“表面文章”,如果有意见,在刚开始“不爽”的时候就会冷静、直接地表达,而绝不会等到“忍无可忍”才爆发。所以我说,“忍无可忍”不能解决,但可以预防。

有句俗语说“有人的地方就有矛盾,就有江湖”,这当然是对的。但是另一方面,不同的江湖规矩,决定了大家对待和处理矛盾的方法和态度。而生活的幸福感,很大程度上就依赖于这些方法和态度。

Yur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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