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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后,我理解了当年“粗暴对待学生”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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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网络上流传一段女教师粗暴对待同学的视频,看了实在触目惊心。不出意外,这段视频又引起了很多口诛笔伐,还有许多人“忆苦思苦”,回忆起自己小时候的经历,“看起来,这么多年来,粗暴对待学生的老师一直都有啊”。

这画面,让我想起多年前和小学好友的一次聚会。酒过三巡,大家聊起读小学时候的种种,有人提起了当年的班主任老师:“我对她就是没什么好印象”。听这话的时候,我确实吃了一惊,因为我们这些年来一直都有太多观点相同,当年也属于成绩中上,被老师关注的群体,听起来,哪怕印象一般,起码也不应当算“差”。可是,他为什么这么说呢?

细问之下才知道,当时老师打骂学生的画面,给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虽然打的骂的不是我,但那也做得太过分了,严重伤害学生的自尊嘛。”

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我也见过那些画面,大概因为被打被骂的不是我,所以并没有留下太深刻的印象。可是今天回想起来,当众的打骂,对小学生来说确实是过于严重,不仅留下肉体的伤痕,精神上也是重创。但我仍然不太甘心,所以问他:“可是你知道吗,当时被她打骂最多的某某,听说今天反而跟她关系非常亲近呢。”

“这样吗?那也没什么,大概是被虐综合症咯”,朋友这样解释说。

“我觉得未必,你有兴趣,我讲讲我是怎么想的”。看到朋友欣然应许,我放心讲起了自己的看法。

首先,当年那些打骂很少是因为做题做不出来,更多是伦理道德考量。

今天我们经常听到的“你怎么这么笨”、“你怎么这么蠢”、“猪都比你聪明”之类的话,当年确实很少听到。大概是老师很清楚,把学生教好是自己的本职工作,而且她也确实做得不错,不论是平时的考试成绩,还是最后考上重点中学的人数,都无可挑剔。

老师体罚学生,更多是因为学习之外的各种问题,比如不守纪律、偷东西、说谎话、背后辱骂他人等等。老师体罚学生的理由是“今天做这些不管你,长大了你就会走歪路,害人害己”。可以说,更多是从道德方面考量的,希望学生不管成绩如何,道德上起码不要有大的污点。

现在回想起来,这种教育当然有很多问题,但是也有好处。因为见过了太多人,有知识、有口才、有成绩,但是人品实在一言难尽,而且也不以不道德为耻。就像我的一个朋友说过的,“道德这回事,变好太难,变坏太容易,而且一旦变坏,就很难回头”。

其次,那些打骂虽然狠,但真的是“为学生好”。

“为学生好”,似乎是许多老师用来为自己辩护的绝佳借口,似乎在这个考虑之下,做什么都可以理解。这当然是不对的。

但是也不能说,打骂学生的老师就根本不是“为学生好”。我还记得一些“顽劣”的同学,家长都已经放弃信心了,“xx老师,我反正是管不了他了,你就把他当自己的孩子,随便打随便骂”。但老师一点不敢松懈,既然家长不管,老师就只能自己管。当时大家的收入都刚刚够到温饱,家庭居住环境也非常局促,但她每天放学后会把“没人管”的同学带到家里,安排吃喝、督促写作业、再在客厅里搭个地铺给人睡觉。同时还要不断给家长“做思想工作”,直到家长把孩子接回去为止。

就凭这一点,我可以拍胸脯说,虽然今天看起来这有点不可思议,甚至超乎边界,但当年那可真的是“为学生好”,没有一点折扣的。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当年被打骂最多的几个同学,后来反而跟老师最亲近,因为他们曾经享受过在家里都没有的热忱的关怀。

大概那个年代的人,大多会有这种“明明是为你好,但就是让你感觉不好”的做法,甚至老师对自己家里人也是这么做的。

小学毕业之后二十多年,有年春节我回去拜访当年的老师,她跟我说起过自己女儿的故事。她女儿刚工作不久,谈恋爱认识了心仪的男生,两个人情投意合,准备结婚。

男生家里经济条件很好,所以提出婚后让女孩做家庭主妇,全职在家带小孩,女孩也觉得这个安排非常好。但是老师非常不赞成,任凭女儿怎么哀求,就是守住一点:“人家对你再好,也难保未来有变数。女的一定要经济独立,才有人格的独立,你们才会有健康的生活。你们结婚我赞成,但你结婚了不工作,那我就不同意”。

女儿苦恼了很久,但也无可奈何,那个年代又只能尊重母亲的意见,最终接受了。没有想到,后来两个人的生活证明,恰恰是当年母亲的坚持,让自己能持续拥有幸福的生活。

再次,老师也听得进反对意见。

上小学的时候我很喜欢看郑渊洁的《童话大王》,其中最解气的就是每一期郑渊洁回答小读者来信的部分。全国各地的小读者找郑渊洁倾诉自己在家庭和学校遭受的不公,他就在“正经出版”的刊物上替大家出气,这可让我太过瘾了。

有一次,大概是被老师说了几句,我心里不服,想起在家跟我父亲讨论《童话大王》时,他(开玩笑)说过“这要是让你们班主任老师看到,那可就好玩了”。于是我心生一计,鼓起勇气,拿出杂志,在课间休息时推开老师办公室的们,说“x老师,我爸爸想请你看看这本书。”

我还记得老师的脸色先是好奇,然后是错愕,但也没有苛责什么。当天下午,老师让我“叫家长到学校来”。我立刻知道,大事不好,自己肯定闯祸了。

没想到,我父亲去学校谈完,似乎什么处罚也没有到来。他告诉我:“你们老师找我来学校,是想问问我‘给她看这本书到底是什么意思’。于是我就给她说了,她告诉我说,以前没看到过这本杂志,里面当然有很多‘为小孩做主’的说法,但也有些观点很新奇”。

我还想到,有一次作文比赛,我写的作文的主人公不是千篇一律的“小红”、“小王”,而是取了和当时正在看的动画片《树袋熊》里主人公一样的Stella,只是当时我不会写英文,所以用的拼音。

这件事也引起了老师的不快,“作文是写的不错。但是中国孩子写作文,怎么取个外国名字呢?” 在家长会上,老师还专门和我父亲谈起这件事,但我父亲说“也没有谁规定,中国小孩写作文就一定要取中国名字呀”。

我不知道我父亲是否说服了老师,但我知道,后来她再没有提起过“取外国名字不好”。

最后,老师的教育并非墨守陈规。

我说过,很多老师的教育纯粹是“照本宣科”,只起到督促学生不断重复的作用。不过,我们小学的班主任老师却不是如此。

小学毕业之后二十多年,有年春节我回去拜访当年的老师,大家回忆了许多当年的经历。闲谈间,老师提起说,她依然喜欢旅游,最近那个暑假去了东北的镜泊湖。我很好奇,虽然我在东北呆过很长时间,但是在我的印象里,东北的旅游景点里并没有“镜泊湖”这个名字。那么,她为什么要去那里旅游呢?

原来,小学语文课本中有一课就叫《镜泊湖奇观》。老师并且解释说:“当老师一定不能照本宣科,课本上怎么说,就怎么教。对于《镜泊湖奇观》这种课文,如果我去过了镜泊湖,就对它有了感性的了解。在给学生讲课的时候,不但可以拿出来我自己拍的照片,还可以告诉学生,与课文相比,我看到了什么,没看到什么。然后大家就可以理解,作者为什么要这么写。他为什么重点写了这些,为什么又不写其他的。以前教你们的时候没有这条件,现在条件好点了,大家都受益嘛……”

当时我一下子想起来,小学时候老师教我们写作文,说要“凤头-猪肚-豹尾,开头要吸引人,中间要有真实内容,结尾要有力”。这并不是语文课本上的现成内容,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然印象深刻。

那天晚上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说,对我的这些观点,朋友又说了不少。但到底说了什么,我不太记得了,只记得最后讨论的是所谓“历史局限性”。

在我看来,“历史局限性”不能当成万精油,我们当然不能以今天的标准去苛求前人,但是前人也不能动不动搬出“历史局限性”来当挡箭牌。“看‘历史局限性’是不是合理,就看本人是不是有意愿、有可能去做得更好,或者至少有这种‘如何能做得更好’的反思,但只是无奈收到了客观条件的限制。如果是这样,那‘历史局限性’就值得我们同情和理解;如果不是这样,那所谓‘历史局限性’就只是借口,它的真名叫‘惰性’”。
Yur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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