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年“经济学帝国主义”颇为流行的时候,网络上一些“经济学票友”在四处“叫嚣”:这个世界还有什么经济学不能解释的吗?说起来,似乎真没有什么经济学不能解释的事情。我还记得一个典型的解释:为什么我们要讲道德,比如路上见到他人跌倒要扶起来?答案是:如果我们都不去扶跌倒的人,那么人人出门都必须全副武装以防止跌伤,相对这种代价,我们“理性”选择了代价更小的互助模式,这就是道德。这个解释说得通,但总让人觉得别扭,我们真的比较过“全副武装出门”的选项,然后才做出这种理性的选择吗?如果道德是经济理性的选择结果,为什么很多经济学票友又要忽略甚至否定道德呢?
别扭归别扭,经济学帝国主义的很多解释终究还无法辩驳,其经典套路是:界定某物的所有权,然后拿到市场上出价,价高者得,这样资源就得到了最有效利用。既然资源是有限的,需求是无限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各种资源都拿来标价出售,既提高了效率,还避免了道德困境。但是在实际生活中,我们又经常看到人们对“市场化”行为有各种非议甚至抵制,许多现象似乎不是简单的“不懂市场”就可以解释的。问题究竟在哪里呢?读完了在哈佛开设著名的“公正”课程的桑德尔教授的新书《金钱不能买什么》,获得了一些新鲜的视角。
《金钱不能买什么》以排队现象开头。在中国的医院里,因为挂号费很便宜,人人都挂得起号,而医疗资源又非常有限,所以自发出现了“号贩子”,把挂号炒到天价,这是典型的“以黑市应对管制”的逻辑。美国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做的更精致:你是贵宾,就可以享有特殊等级的服务,或者说你所在的队伍更短;你出更多的钱,就可以有无需排队、随时应召的医生。一切看来都没有问题,但这种逻辑似乎也不是到处能用的,乔布斯再有钱,再天才,最终也没有等来移植肝脏的机会,因为排队的人太多了。
某些广受欢迎的公益性质的演出,也会出现炒票的黄牛,相比医院挂号,这样的行为似乎更让公众愤恨,因为明明是造福普通大众的事情,最后变成了金钱游戏。但是按照经济学的解释,这无可厚非。炒票的结果是“演出门票这种资源得到了最有效的分配”,出的价越高,表明门票对这个人越重要,所以最终买到票的都是最迫切需要票的人。但是我们也看到,许多演出的高等级票虽然卖光了,现场却空出大把的座位,反倒是普通座位基本没有浪费。难道我们能说,买到高价票但不去的人,看演出的迫切程度要高于买不到普通票却不缺席的人?
进一步说,不同人的“出价”,真的可以完全准确反映大家的“迫切程度”?桑德尔教授的答案是否定的,在他看来,出价除了受到需求迫切程度的影响之外,同样受到经济能力的限制。假设一个是百万富翁,一个是普通工人,两者在赚钱能力上当然相差迥异,但这种差距能不能“自然地”过渡成为其它方面的限制?假如工人非常热爱音乐,但音乐会的门票被炒高,他承受不起只好放弃,百万富翁毫无音乐细胞,却能轻松买下高价门票。这时候,我们能说“富翁出价更高,所以对音乐会的需求更迫切”吗?
还有时候,用金钱来“明确”地衡量需求,会产生意想不到的结果。桑德尔继续举例说,瑞士议会曾经决定将核废料埋藏在国内某个地方,民调显示当地大多数居民能接受这个安排。注意,这时候是没有经济补偿的。一旦给予经济补偿,而且补偿的额度还相当高,当地居民反倒不愿意接受了。原因在于,之前他们多少有一些荣誉感,视之为某种国民义务;提供经济补偿之后,大家的感觉变了,出卖健康换取金钱在许多人看来是不可接受的。另一个例子来自幼儿园,家长们往往不能按时接孩子回家,这段时间只能让老师代为看管,许多家长因此感到愧疚。但是改为由迟到的家长向老师提供经济补偿,接孩子的准点率却更糟糕了,因为家长的感觉变成“反正出了钱,去晚一点无所谓,大不了多出点钱”。
基于上面这些分析,桑德尔教授对“使用市场规则来解决问题,促使资源得到最有效利用”的说法提出了几点批判:第一,它是建立在功利主义之上的,认为不同人间的需求可以用出价区分轻重缓急,削弱轻需求,满足重需求,其实增进了总的福利,但是,这种比较并不总是成立的,出价不仅仅反映需求,还受出价能力的限制,而且很多问题上,福利本身是不可加总计算的;第二,它假设,市场规则运用之后,资源本身没有任何变化,认为公益音乐会的低价门票和黄牛炒出来的天价门票“都只是一张门票”,但是很多时候两者并不能“完全等同”,桑德尔引述了英国社会学家蒂特马斯对英美两国献血机制的研究,美国完全采用市场机制,而英国还保留了无偿献血,从经济和实际角度看,英国的血液采集系统运行得更好,因为“血液变成商品,侵蚀了人们玄学的义务感和利他精神”;第三,它假设在当前问题上不应当动用道德这种稀缺资源,所以许多经济学解释完全“不谈道德”,或者要求“把道德留给更重要的事情”,但是,道德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和行为规范,未必需要在某个具体问题上“节约”,更何况,在某处节约下来的道德,不一定能在其它场合派上用场。
除了批判为市场辩护的逻辑,桑德尔更进一步,指出“市场规则的扩散”至少造成了两方面的问题。首先是基于传统的“公正”角度,金钱并不总能买来“公正”,除去前面举的分配音乐会门票的问题,还有很多其它例子,比如在环境优美的风景区乱扔垃圾,会被课以不菲的罚款,但不能因为罚了款就认为乱扔垃圾的行为无可厚非;其次是因为金钱会“贬损”原有的事物,桑德尔举的例子是送礼,价值一百块钱的称心礼物和一百块钱,我们更希望得到饱含心意的礼物,直接送钱则大大削弱了送礼的效果,但送礼人往往认为挑选礼物是件颇费心思的事情,他们更愿意直接给现金,于是礼品卡就应运而生了,一方面它省去了挑选礼物的麻烦,另一方面它又避免了赤裸裸现金“低人一等”的尴尬,所以无论在中国还是美国,礼品卡都大受欢迎。另一个例子是“道歉公司”,面对道歉我们本应该心平气和,可是一旦知道自己面对的道歉是别人花钱雇来的服务,任何人心里都会大为光火吧。
当然,即便桑德尔有这样那样的担心,市场的逻辑还是渗透到了各个领域,越来越多的各种资源被视为商品,标上价格出售:在我们目力所及、耳力所及的地方充塞着广告;球场也纷纷开设了豪华包厢,再也不理“美国民主的一大特征就是在运动场看台上大家是不分阶级的”老传统;各种公共市政设施纷纷出售冠名权,甚至警车也可以贴上商家的标识以收取赞助费补贴开支,公司可以为员工购买保险,这样员工的死亡就可以让公司受益,家属反倒成了局外人……所以桑德尔最后写道:市场问题最终成为一个有关我们想如何生活在一起的问题。我们想要在一个所有东西都待价而沽的社会里生活吗?或者说,是否存在这某些金钱不能买,以及市场无法兑现其价值的道德物品和公民物品?
对这个问题,桑德尔没有给出终极的答案,但提供了许多有价值的分析,这些分析远远强过国内无差别主张“市场能最有效率配置资源”的“市场原教旨派”,因为他至少提示我们思考市场逻辑的前提是什么,“市场化”之后的资源发生了哪些变化,市场和道德的关系是什么。而且,尽管桑德尔对市场逻辑提出了一些站得住脚的质疑,也有一些问题是他没有考虑,或者我无法想象他会如何解释的,比如美国就根据自由市场经济学家弗里德曼的设想,用雇佣兵全面取代了义务兵,战斗力似乎上升了。再者,对“如何分配稀缺资源”之类的问题,虽然市场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如果面临“必须分配不可”的局面,我们尚且拿不出其它的可行办法,比如土地公开拍卖制度,至少切断了之前大量“内幕操作”的路?依靠道德吗?生活在当下的中国人,对道德的“规范作用”基本是毫无信任的,所以在中国,市场化的程度似乎异乎寻常地快,一切都无可辩驳也无可回避地被切割、标价、出售,支持者膜拜在市场脚下,反对者却走向另一个极端,怀念起计划经济时代,而一直提不出有分量的批评。然而我想,人类总是要向前发展的,总是要解决新问题、想出新办法的。多一点像桑德尔这样的思考,对我们来说是件好事。
From Life Sailor, post 仔细看市场
之前我写了一篇《坚持了两年之后,小朋友突然不想去打冰球了…》,本来是无心之作,没想到收到了很多留言,我自己也获益不少。 本来,我以为解决了小朋友的问题,此事就这样过去了。没想到的是,暑假过后,冰球训练重开,他又老调重弹:“我不去了,我不想打冰球了……”。 这可叫我如何是好?听到他嘟嘟囔囔说这一切的时候,我心里百感交集。 成年人的生活里总是有忙不完的事情,对应的,也希望一切井井有条、按部就班。因此,这样“意外”的变数,总是第一时间让人心生无奈和烦恼:天哪,怎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会这样呢? 不过,基于之前的经验,借鉴大家的留言,这次我显然更有心理准备一些,起码不会慌乱。 之前我写过,如果父母多阅读一些高质量的育儿专著,有助于把自己的期望水平“降”到合适的程度,就不会那么焦虑甚至抓狂。 (more…)
认识Michael很偶然,但我也很幸运,因为我见证了一个“打冰球的好孩子”的成长。 最早认识Michael是在冰球队的夏季体能训练上。那时候这群孩子还只有六岁左右,每次训练都是家长送来,在旁边观看陪伴,再接回家。但是,我很快发现有个孩子不一样,家长送他来就回家,他靠自己换好全身装备,训练完自己洗澡更衣,再由家长接回去。看起来,他好像完全没有其他孩子那种“害怕独处”的感觉。 于是我问他:“小朋友,你这么勇敢,你叫什么名字呀?” 他说:Michael。 我尝试复述他的名字,好几遍都不成功,因为我总听成“米歇”,最后他耐着性子慢慢说,我仔细听才发现最后还有个音节,嘴要更扁一点,舌头往上垫,才可以念出来,类似“米歇-厄尔”。其实这个名字写出来大家都认识,英文里读作“迈克尔”,无奈德语的发音规则很严格,字母i不会像英文那样有两种读音,结尾的el又一定要发音,所以就成了“米歇-埃尔”。 (more…)
偶然刷到一篇文章,说的是“贵族家长”群体给小朋友安排的活动:冰球、马术…… 我有点诧异,原来“冰球”也被贴上了“身份”的标签。想想自家小朋友的情况:赶上打折花了400多欧元买的全套护具,80元买的二手冰球包,每个月60欧元的俱乐部费用……想了想,似乎很难和“贵族”联系起来。 只不过,他已经坚持打冰球到了第四年,我们的生活确实有不小的变化。写下来,既是对自己有个交代,也可以作为“贵族运动”的现身说法。因为在我看来,如果非要说它是“贵族”运动,也只能“贵”在高(时间)投入、高产出而已。细细想来,我们的生活,已经被冰球深深的影响了。 (more…)
一 很多人关心,我们父子给M写了道歉信之后,对方是否有回应。 答案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回应。不过比较特殊的是,写完信之后德国小学就开始放秋假,学生不用去学校,既然见不到,也就不可能收到任何回应。 老实说,我觉得对方父母是有点反应过度的。这些年我的一条深刻经验是,如果出现分歧、矛盾,越早、在越低的层面直接面对,就越容易解决。许多小的矛盾之所以越闹越大甚至无法收场,往往都是经过了很多演绎、传话,而没有在一开始就开诚布公地面对。 试想,如果自己的孩子收到写着“我要杀了你”的信件,哪怕一开始很惊慌甚至愤怒,但仔细想一想,毕竟还有很多信息是未知的——比如对方是谁,平时言行如何,为何要写这样的信…… 更好的办法或许是先去直接寻求这些问题的答案,而不是直接把信交给家长委员会,走“公事公办”的路子。 我当然承认,“公事公办”无可厚非,对方家长也有这样的权利——所谓权利,就是“有资格做对方不喜欢的事情,人家还拿你没办法”。既然有这样的权利,就需要尊重。 所以,“严于律己,宽于待人”的确是与人相处的重要法则:我不会选择这么做,但我能理解和尊重你这么做的权利。 也有人问,那将来你遇到M的父母,会不会紧张? 答案是:不会。 (more…)
一 收到S老师邮件的时候,我刚刚胆战心惊地做完第一次德语技术分享,还在享受着同事们的鼓励。猛然间就收到一封邮件:“您的孩子在学校参与了一起性质严重的事件,您必须来学校面谈,请从以下时间段中选择……” 什么?“性质严重的事件”?我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再把这段文字贴到谷歌翻译里,确认自己没有理解错。 我没有看错,也没有理解错,就是“性质严重的事件”。好吧,既然“性质严重”,那谈话肯定是越早越好,最早的日期是第三天。我紧赶慢赶,回信确认了最早可能的谈话时间,虽然德国人通常都不期待能这么快收到回复。 去接他回来的路上,我发现他一切正常,完全看不出任何异样。于是,我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只是依照惯例,问他当天发生了什么,在学校开心不开心。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我心生疑惑,看起来和“性质严重”完全不搭边。那会是什么事情呢? 我又问他,有没有和同学吵架、打架,是不是被人欺负了不敢说。但是,答案全都是“没有”。 我满心怀疑,又按捺不住,直接问:“既然一切都挺好,为什么S老师给我发信,说让我来学校跟她谈话呢?”我担心“性质严重”会吓到他,故意隐去了这个词。 他的满面春风在那瞬间凝固了,喃喃低语道:“好吧,原来是那件事,我还以为她不会跟你说。” (more…)
在2024年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还可以加入乐团,甚至参加音乐会演奏。我只是个普通中年人,在之前文章里说过,上世纪八十年代随大流弹了十年手风琴,考过六级(当时最高八级)之后就彻底放弃了。直到二十多年后,在上海工作时才重新开始弹琴,当时有幸跟夏老师学了两年,打开了感官,懂得了音乐的世界远远比考级要广阔和美妙。再往后,就是自己看Youtube学习了一些乐理知识。因为德国几乎每个城市都有很多音乐学校,2023年末,我给本市的音乐学校写信,询问是否可以参加手风琴课程。通过回信我才知道,原来不只是“每个城市都有很多音乐学校”,而且“每个城市都有很多乐团”,哪怕是手风琴乐团。就这样,阴差阳错的,2024年初,经过简单的试奏,我加入了本市的手风琴乐团。虽然我是乐团新人,仍然有很多要学习的,但是一年下来,确实有不少感受。如果读者朋友也对音乐感兴趣,或者想让孩子学习音乐,也许我的感受可以提供一些参考。 (more…)
View Comments
深刻!
1. 经济学本身是不完美的, 市场同样如是.
2. 关于稀缺资源的分配问题, 貌似没有比市场机制更加合理的方式, 一旦市场不发挥作用, 其它的非市场机制就会发生.
3. 道德是重要的, 但如何在一个转型期社会去规范道德是个很困难的问题.
4. 市场不能完全等同于货币, 虽然货币是市场的最直接形式, 人的内心认可的价值都可以认为是一种收益, 你的选择确定了你的偏好,也同时确认了你认为哪些事物更加有价值.
桑德尔的典型套路是从实际的例子抛出问题,却不一定给出明确的回答。就他的这本书来说,并没有否认市场的优点和好处,他只是提醒我们,市场不是万能的,不能把市场的逻辑视为四海皆准的原则。我想他更多的论述是在“破”的方面,而没有花多少笔墨在“立”的方面。对于我们来说,深刻认识市场的好处是必要的,但认为市场现在是,将来也是绝大部分问题的“最优”解决方案,却是思维的懒惰。
推荐你一个个人网站——海德沙龙,站主原来也是程序员,链接在此:http://headsalon.org/
他写过一篇他自己对经济学的看法的文章,挺有启发的
http://headsalon.org/archives/1845.html
多谢推荐,很受启发啊
认为“似乎真没有什么经济学不能解释的事情”是其实有两个假定前提:1. 人是理性的。2.市场是有效的。当这两个前提不成立的时候,经济学解释起来会比较困难。
对1的补充,是引入心理学的解释,承认人的非理性;或者,把心理报偿引入作为效用;
对2的补充,可能需是在关注纯粹竞争市场之外,注意到政府公共产品的提供/第三部门的运作等等 - 这方面有很多的变化。
“解释”只是一回事,解释得对不对是另一回事。如果“人都是经济理性的”不可置疑,而价值取向又没有特定标准,那么万事万物都可以用“经济理性”来解释,这就变成套套逻辑了。
虽然我没看过这本书。但是从你引用的部分来看这位学者主要想要陈述经济行为外部性的问题。也就是说一个经济行为在更广泛的范畴下造成的影响。
比如造纸厂污染河流。对环境污染的成本怎么样能够合理的由这家造纸厂承担。如果成本分担合理,可能这家造纸厂就不存在了。也就是说,正是成本的不合理分担,造成了造纸厂对环境污染的漠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