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皓(Haoel,网名“左耳朵耗子”)上周六因为突发心梗去世了,享年47岁。
我跟他虽然聊过好些次,但只是微信好友,从未见过面。回看微信记录,当年稀松平常的一声“再见”,已经成了“再也不见”。
许多人在缅怀他,许多文章提到他的时候,会用到“骨灰级程序员”、“技术大牛”这样的称呼。但如果仅仅用这两个词描述他,断然难以解释,为什么他的突然去世,会引发互联网上怀念的狂潮。
所以,我更愿意按照自己的经验,把他描绘为“有坦诚追求,兼具趣味、操守、胸怀的技术人”。恰恰是因为这样的人在这个年代太稀少,而这些品质又让众多人赏识和受益,大家才会如此地怀念他。
这个年代,做技术(仅指狭义的IT)的人很多,愿意分享的人也不在少数,其中不少还可以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者”。
但是,若仔细去看他们分享的内容,总感觉不够真诚。总感觉作者希望往高深了靠,目的也没有那么纯粹。你若提一些小白问题,迎来的往往是“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的反问,或者“要谈这个问题,你先去看几本书再说吧”。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无数的初学者也往往因此打了退堂鼓。
但是陈皓的分享不同。我已经不止一次地看到有人提起,他分享——更准确说,是“创作”——的内容质量很高,而且总能做到“深入浅出”。哪怕是小白读者,看完也确实能有收获,如果还有兴趣,更可以跟着文末的链接,顺藤摸瓜探究更广阔的世界。
这让我想起我佩服的一位记者说的:记者写文章的最高境界,就是不表达自己的观点,因为记者的观点应当来自于他的素材。只要把这些素材摆出来,读者读完报道,观点就自然形成了。要做到这一点,需要对素材有足够的信心和把握,外加真诚和坦荡。
能做到这一点的记者,着实不多。陈皓虽然不是记者,他写的技术文章却能让读者得到类似的结论——要知道,技术讨论往往是非常容易擦枪走火的——可见他运用素材和逻辑的功力,以及更重要的,他的真诚和坦荡。
如果说这样纯粹、质朴的技术追求,如今已属于稀罕。那么相比之下,趣味和操守就更为稀罕。
所谓趣味,用我的话说,指的是对某种活动或者知识体系具备一定的品味,从中持续获取愉悦感的能力。恰恰是因为有了技术趣味,技术才不再是一门枯燥乏味的谋生手段,才会愿意去谈许多问题,也才能谈得出味道来。
纵观陈皓的文章,往往可以旁征博引,从某个具体的技术原理,引发出对许多类似问题的探究,对许多类似解决方案的评价,既拓宽了读者的思维,也吸纳了更多领域的读者。没有趣味,是断然做不到这一点的。
如果有专业追求,有趣味,自然也会形成自己的一套价值观,如果自己认定的对错与某个权威钦定的不同,有的人绝不会区分,更不会唱赞歌,这便是操守所在。
譬如物理学家,我们都知道“科学证明水变油”的闹剧,也听说过“科学论证亩产万斤”的荒谬故事。为它们背书的所谓“物理学家”,无论有多么耀眼的头衔,都与“操守”绝缘。
在IT行业也是如此。如今这个行业有太多锣鼓喧天的闹剧,太多巧言令色的嘴脸,太多似是而非的说辞。然而在我看来,大概因为关联到了太多的利益,所以真正缺乏的就是有操守的表达。
而陈皓写作的许多文章,恰恰是“有操守”的典型。这些文章告诉读者,拨开利益的迷雾,单纯从技术上,某类问题应当如何分析,得到怎样的结论。
利益多变,而技术恒常。有操守者,取恒常之技术而舍多变之利益,因为多变的利益往往只能让一小部分人受益,而恒常的技术往往可以造福众多从业者。如今有那么多人怀念陈皓给自己的帮助和指引,这大概是一个重要原因。
当然,在网络上陈皓也是出了名的“较真”、“好辩论”。但是你仔细去看他的争论和辩论就会发现,他几乎总是能把技术判断和价值判断分离开。在涉及到技术的问题上他可以字斟句酌,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而在涉及价值的问题上,你极少看到他用激烈的言辞去攻击、贬损其他人,至于网上常见的人身攻击,我从来没有在他的发言里看到过。
这样的品质,我称之为“胸怀”。
一个有坦诚追求,兼具趣味、操守、胸怀的技术人,在这个时代当然属于稀缺品种。所以,当有人介绍我跟他认识的时候,我们迅速就熟识了。
除了技术,我也曾跟他细聊过一些非技术话题,有几次的印象特别深刻。
一次是谈起某段经历,我理解他的感受,也赞成他的选择。做技术的人应当有自己的操守,如果某方案明知在技术上没有前途,在规定办公时间里投入精力是最大的公约数。如果对此不满足,还需要违背自己的专业判断,像演员一样使出浑身解数去唱赞歌,只为保住这个工作,那么这样的工作,不做也罢。
人的年纪越大,越知道违背自己的性格是痛苦的,而顺应自己的性格是愉悦的。哪怕违背自己的性格能换来金钱,那也是苦涩的金钱,并不能带来健康的幸福感。
另外一次是我们聊起某本书,大概机缘是出版社同时请了他和我写推荐语,他看过之后有些疑惑,所以跟我商量。
让我意外的是,我们的疑惑竟然相同,出版社对于这本书的“包装”,跟我们的判断有所不符,或者干脆说,夸大了适用读者的范围。从经济角度考虑,这可以理解。但是从技术本身出发,我们觉得这么做不地道。
最后的结果是,我们都没有按“期望”给出推荐语。最后这组推荐语有没有被用上,我也不记得了。但是至少,回想这件事的时候我们不会有遗憾,因为我们都真诚对待了。
还有一些话题,长久以来我想跟他见面聊,可惜再也没有机会了。
比如我工作很多年才明白,我们曾经那么信仰技术的价值,最后才发现,支配这个世界运转的力量,你说它丑陋也好,落后也罢,总之千百年来似乎没有多少变化。而技术,只不过是这架机器里最新换上的那个齿轮。
所谓“靠技术改变世界”,大多数时候不过是一个玫瑰色的泡泡而已(这一点在“月饼门”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对技术人员来说,早点抛弃幻想,认清现实,起码可以少踩坑。
再比如技术的价值。我总觉得,技术对我们而言,除了提供一份还算稳定的收入,更大的价值在于满足好奇心、提供愉悦感。可惜的是,如今技术的价值判断往往和金钱严格绑定,甚至完全被金钱遮蔽。同样是做技术的,有钱者自以为自己的技术高超、不可一世,没钱者自然被看低三分。
但真相如此吗?世人都说欧洲程序员“懒”而不够“拼”,却忽略了构筑互联网的许多基础架构都是欧洲尤其是北欧的技术人员在默默维护的。陈皓好奇这些技术人员的生活状态,打算让我多了解之后再详细聊。我也确实认识了一些这样的人,技术对他们来说是兴趣所在,但除了技术,生命力还有很多有兴趣的东西照样值得追求。
我本来想告诉他,这几年我深刻体会到,如果视IT为创意劳动,那么不妨多注意健康,同时让自己的生活更丰富一些,反而有资本刺激产生更多新创意……
我更想告诉他的是一件趣事。
一位前同事曾在半夜神秘找上我,跟我说了一件他的心事。据他说,XX同事会想起之前的工作经历,抱怨我要求他“太狠”,“明明每个月就拿几千块钱工资,他一定想让我们工作之外拼命学,我本来没那个打算”。
转述完之后他问我,“我觉得他说得挺没道理的,我自己觉得跟你学了很多东西,还是免费的,他为什么反而这么大意见呢?我怎么也想不通”
我笑着告诉他,人和人就是不一样的,对未来的打算也不一样,并非人人都希望变得更好,或者哪怕是都希望变得“更好”,对“更好”的定义也不一样。这是自然现象,要尊重。你自己成长了,为你高兴,但不必强求其他人同样成长。我们的“成长”,除了狭义的职业能力,还应当包括对世界万物包容能力的成长。
经过这件事,我也想通了一个道理:人生在世,不可能也不该奢望让每个人都喜欢。我们只能去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哪怕真的能帮到一两个人,就已经是满意的收获。
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我就更佩服陈皓了。他的技术造诣远高于我,又能持续多年写下无数篇高质量的技术文章,帮助和激励的人数当然远远超过我。但是如果有机会当面聊,我也希望问问他,有没有“好心却遇到负面评价”的故事,他是如何应对的。我猜测,他也会笑对这种评价,甚至更加开朗坦荡。
可惜,我再也没有机会了。
陈皓,R.I.P.
From Life Sailor, post 再见,或许就是再也不见
之前我写了一篇《坚持了两年之后,小朋友突然不想去打冰球了…》,本来是无心之作,没想到收到了很多留言,我自己也获益不少。 本来,我以为解决了小朋友的问题,此事就这样过去了。没想到的是,暑假过后,冰球训练重开,他又老调重弹:“我不去了,我不想打冰球了……”。 这可叫我如何是好?听到他嘟嘟囔囔说这一切的时候,我心里百感交集。 成年人的生活里总是有忙不完的事情,对应的,也希望一切井井有条、按部就班。因此,这样“意外”的变数,总是第一时间让人心生无奈和烦恼:天哪,怎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会这样呢? 不过,基于之前的经验,借鉴大家的留言,这次我显然更有心理准备一些,起码不会慌乱。 之前我写过,如果父母多阅读一些高质量的育儿专著,有助于把自己的期望水平“降”到合适的程度,就不会那么焦虑甚至抓狂。 (more…)
认识Michael很偶然,但我也很幸运,因为我见证了一个“打冰球的好孩子”的成长。 最早认识Michael是在冰球队的夏季体能训练上。那时候这群孩子还只有六岁左右,每次训练都是家长送来,在旁边观看陪伴,再接回家。但是,我很快发现有个孩子不一样,家长送他来就回家,他靠自己换好全身装备,训练完自己洗澡更衣,再由家长接回去。看起来,他好像完全没有其他孩子那种“害怕独处”的感觉。 于是我问他:“小朋友,你这么勇敢,你叫什么名字呀?” 他说:Michael。 我尝试复述他的名字,好几遍都不成功,因为我总听成“米歇”,最后他耐着性子慢慢说,我仔细听才发现最后还有个音节,嘴要更扁一点,舌头往上垫,才可以念出来,类似“米歇-厄尔”。其实这个名字写出来大家都认识,英文里读作“迈克尔”,无奈德语的发音规则很严格,字母i不会像英文那样有两种读音,结尾的el又一定要发音,所以就成了“米歇-埃尔”。 (more…)
偶然刷到一篇文章,说的是“贵族家长”群体给小朋友安排的活动:冰球、马术…… 我有点诧异,原来“冰球”也被贴上了“身份”的标签。想想自家小朋友的情况:赶上打折花了400多欧元买的全套护具,80元买的二手冰球包,每个月60欧元的俱乐部费用……想了想,似乎很难和“贵族”联系起来。 只不过,他已经坚持打冰球到了第四年,我们的生活确实有不小的变化。写下来,既是对自己有个交代,也可以作为“贵族运动”的现身说法。因为在我看来,如果非要说它是“贵族”运动,也只能“贵”在高(时间)投入、高产出而已。细细想来,我们的生活,已经被冰球深深的影响了。 (more…)
一 很多人关心,我们父子给M写了道歉信之后,对方是否有回应。 答案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回应。不过比较特殊的是,写完信之后德国小学就开始放秋假,学生不用去学校,既然见不到,也就不可能收到任何回应。 老实说,我觉得对方父母是有点反应过度的。这些年我的一条深刻经验是,如果出现分歧、矛盾,越早、在越低的层面直接面对,就越容易解决。许多小的矛盾之所以越闹越大甚至无法收场,往往都是经过了很多演绎、传话,而没有在一开始就开诚布公地面对。 试想,如果自己的孩子收到写着“我要杀了你”的信件,哪怕一开始很惊慌甚至愤怒,但仔细想一想,毕竟还有很多信息是未知的——比如对方是谁,平时言行如何,为何要写这样的信…… 更好的办法或许是先去直接寻求这些问题的答案,而不是直接把信交给家长委员会,走“公事公办”的路子。 我当然承认,“公事公办”无可厚非,对方家长也有这样的权利——所谓权利,就是“有资格做对方不喜欢的事情,人家还拿你没办法”。既然有这样的权利,就需要尊重。 所以,“严于律己,宽于待人”的确是与人相处的重要法则:我不会选择这么做,但我能理解和尊重你这么做的权利。 也有人问,那将来你遇到M的父母,会不会紧张? 答案是:不会。 (more…)
一 收到S老师邮件的时候,我刚刚胆战心惊地做完第一次德语技术分享,还在享受着同事们的鼓励。猛然间就收到一封邮件:“您的孩子在学校参与了一起性质严重的事件,您必须来学校面谈,请从以下时间段中选择……” 什么?“性质严重的事件”?我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再把这段文字贴到谷歌翻译里,确认自己没有理解错。 我没有看错,也没有理解错,就是“性质严重的事件”。好吧,既然“性质严重”,那谈话肯定是越早越好,最早的日期是第三天。我紧赶慢赶,回信确认了最早可能的谈话时间,虽然德国人通常都不期待能这么快收到回复。 去接他回来的路上,我发现他一切正常,完全看不出任何异样。于是,我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只是依照惯例,问他当天发生了什么,在学校开心不开心。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我心生疑惑,看起来和“性质严重”完全不搭边。那会是什么事情呢? 我又问他,有没有和同学吵架、打架,是不是被人欺负了不敢说。但是,答案全都是“没有”。 我满心怀疑,又按捺不住,直接问:“既然一切都挺好,为什么S老师给我发信,说让我来学校跟她谈话呢?”我担心“性质严重”会吓到他,故意隐去了这个词。 他的满面春风在那瞬间凝固了,喃喃低语道:“好吧,原来是那件事,我还以为她不会跟你说。” (more…)
在2024年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还可以加入乐团,甚至参加音乐会演奏。我只是个普通中年人,在之前文章里说过,上世纪八十年代随大流弹了十年手风琴,考过六级(当时最高八级)之后就彻底放弃了。直到二十多年后,在上海工作时才重新开始弹琴,当时有幸跟夏老师学了两年,打开了感官,懂得了音乐的世界远远比考级要广阔和美妙。再往后,就是自己看Youtube学习了一些乐理知识。因为德国几乎每个城市都有很多音乐学校,2023年末,我给本市的音乐学校写信,询问是否可以参加手风琴课程。通过回信我才知道,原来不只是“每个城市都有很多音乐学校”,而且“每个城市都有很多乐团”,哪怕是手风琴乐团。就这样,阴差阳错的,2024年初,经过简单的试奏,我加入了本市的手风琴乐团。虽然我是乐团新人,仍然有很多要学习的,但是一年下来,确实有不少感受。如果读者朋友也对音乐感兴趣,或者想让孩子学习音乐,也许我的感受可以提供一些参考。 (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