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比过中外教材的人,很多都对外国教材有意见:篇幅太长,简单的东西需要翻来覆去地讲,生怕读者不明白。但是,如果大部分教材都这样啰嗦,就一定有啰嗦的道理。教材以保证学生能够学明白为目的的,不但要让资质最好的学生能够明白,而且要考虑资质一般甚至稍差一些的学生的理解能力。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教材表达出十分的信息,学生可能只能接收五六成,为保证效果,啰嗦一点才能真正起到传授知识的作用。
表达出十分,接收五六分,各种交流都有这个规律,翻译也是如此。原文表达十分,译者能接收到的通常也是五六分。如果译者作为原文的普通读者,接收五六分当然没有问题,因为这是原文读者的普遍水平。但译者将原文翻译出来,译文的读者能接收到的大概就只有三四分了。也就是说,译文读者接收的信息比原文读者少得多(这也是很多人强调一定要看原版的原因)。所以,好的译者必然会竭尽全力保证译文读者能接收到足够多的信息,减少翻译过程中的遗漏。要做到这一点,译者就不能以“原文普通读者”的身份来要求自己,一定要比普通读者多走一步才算称职。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典故的翻译。
所谓典故,就是文章中引用的古代故事或者有来历的词语。通常,典故都是与原文所处的文化有密切关联的,原文读者和译者大都懂得这样的关联,而典故与译文所处的文化并没有这样的关联,所以译文读者未必懂得其中的奥妙,如果仅仅是“忠实”翻译,“文字之外”的信息就丢失了。所以遇到典故,译者一定不能只求“忠实”,而需要多走一步,把“文字之外”的信息补全,才算称职。
在处理典故的时候,译者通常需要考虑两方面:一方面要能够识别、准确理解原文中的典故,这需要语感、知识积累和运用搜索引擎的能力;另一方面,也要能设法把典故的信息完整传递给读者,多做“补全”的工作。
下面举几个例子来说明这类问题。
我们需要的是切合实际的认知,绝不是某人从山顶上带下几块石碑上刻着的真理。
初看虽然有些别扭,但还是能猜到它的意思,后面半句话说的是不能生搬硬套。但读者多半会有疑惑:这里为什么不直接说“生搬硬套”,而要说“某人从山顶上带下几块石碑上刻着的真理”呢?
如果熟悉《圣经》,就会知道这里说的是十诫的故事:摩西带领以色列民众出埃及,在西奈山上,耶和华用四十天工夫,对摩西吩咐了十诫,并刻在石板(《圣经》中译作“法板”)上,让摩西带下山示与民众。
如果译者“坚守”原文,译文的读者就会感到莫名其妙,即便能猜到原意也得费一番工夫。但如果译者多走一步,把“石碑上刻着的真理”改为“石板(这里翻译成“法板”就失却了原有的调侃味道)上记录的十条耶和华戒律”,梗滞就会少很多;如果愿意再多走一步,可以添加译注简明扼要地介绍十诫的故事。这样的译文,读起来舒服许多,理解起来也容易许多。
在这次战斗中,“蝙蝠”连负责左边,“猫”连和“狗”连负责中间,“狐狸”和“老鹰”连负责右边。
乍看起来,外军的做法相当有意思,给各个不同的连队安上动物名称作为代号。但是,这么做真的是为了方便识别吗?
不是的。了解英文编号规则的人都知道,通常的代号都是单个字母,比如A座、C区之类,很少使用单词来代表。其实,军队中的编号也是如此。但是在通话时,尤其是在战场上通话时,B、C、D之类的字母不容易分辨,所以用了个“取巧”的办法,把字母换成以这个字母开头的单词(我军也有这样的处理,所以2701念成“拐两栋幺”)。所以“蝙蝠(Bat)”连就是B连,而“猫(Cat)”、“狗(Dog)”、“狐狸(Fox)”和“老鹰(Eagle)”的意思也就非常清楚了。明白这个道理,还原出“B连”、“C连”之类的说法之后,译文读起来反而更有感觉。
项目一定要有项目经理和一套管理机构,好像奥地利军队一样。
我读到的时候非常迷惑:项目一定要有项目经理和一套管理机构,当然很好理解,但为什么要“像奥地利军队”一样?仅仅说“像军队一样”不行吗?估计这里是有典故,但译者没处理,甚至可能根本没有意识到。上网搜索Austrian Army,才知道通常指的是拿破仑时代的奥地利军队。相比其他国家的军队,奥地利军队组织严密、战斗力极强。这样一来原文就不难理解了,“好像奥地利军队一样”是作者所做的形象比喻,用来加强效果。如果多走一步,翻译为“好像拿破仑时期组织严密、战斗力强悍的奥地利军队一样”,理解起来就要容易多了。
红烧肉主要是肥厚的油脂,但也可以为泅渡长江提供能量。
这句话逻辑上可以说得通,脂肪可以提供能量没错,但理解起来比较别扭,油脂和“泅渡长江”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呢?仔细看看上下文,原来这是一篇介绍湘菜的文章,并且专门提到毛泽东喜欢吃红烧肉,所以这里才提到提到“泅渡长江”。摸清了来龙去脉,才好下笔翻译。“泅渡”显然是不对的,一般只有特殊场合才会“泅渡”(武装泅渡),而且“泅渡”也难以联想到毛泽东。翻翻当时的报道,都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畅游长江”,所以不妨翻译为“吃了它才有力气畅游长江”。
斯诺登事件把“阳光之乡”变成了下雪的巢穴。
针对不久前斯诺登曝光的美国国家安全局的“棱镜”项目,一名外交官这样评价。但是读者看到往往不知所云,阳光之乡是什么?下雪的巢穴又是什么意思?我估计译者也不明白,直接按原文翻译了。其实这位外交官讲话非常有技巧,理解起来也要多花点心思。“阳光之乡”即Sunnylands,也就是前不久中美两国元首会晤的地方,通常翻译为“安纳伯格庄园”。“下雪”是snow,“巢穴”是den,所以“下雪的巢穴”暗合了“斯诺登”的名字,“阳光”又与“下雪”的意思相对。这样的句子很难完美翻译,通常只能添加意译并注释:斯诺登事件给前不久的中美元首会议的成果蒙上了厚重的阴影(译注:原文是“斯诺登事件把‘阳光之乡’变成了下雪的巢穴”,有双关含义。“阳光之乡”指的是中美元首会晤的安纳伯格庄园,“下雪”和“巢穴”对应的是英文拼起来正好是“斯诺登”的名字Snowden)。
译者的“多走一步”,不只与典故有关,章前引文也是经常需要译者多花心思的。外国作者往往喜欢在每一章最开头来句引文,这句引文通常是翻译中的难点。因为引文往往与该章内容没有“直接”的联系,但又不是毫无联系——如果引文有通行的译本(例如《圣经》),则可以直接采用;否则,译者只能多走一步,首先通读整章,再回头仔细揣摩,弄明白为什么要引用这句话,最后尽力在译文中复现原文的联系。
我翻译的《技术领导之路》中,作者温伯格在结尾希望劝说想要成为技术领导的读者摆脱迷恋,真正想明白关于自己的事情,章前的引文是这样的:
I have now reigned about fifty years in victory and peace, beloved by my subjects, dreaded by my enemies, and respected by my allies. Riches and honors, power and pleasure, have waited on my call, nor does any earthly blessing appear to be wanting for my felicity. In this situation, I have diligently numbered the days of pure and genuine happiness which have fallen to my lot: they amount to fourteen. O man, place not thy confidence in this present world!
—Abd-el-Raham
(912-961 A.D.)
这段文字,如果是普通正文,把意思翻译出来即可,但作为引文,讲究就要多一些。第一,要让读者知道,这是国王所说的话;第二,作为引文,不能太过平淡;第三,最后的place not thy confidence,其实就是正文说的“迷恋现状”。把握这三点,仔细推敲之后,我是这样翻译的:
本王治下,五十年来尽是胜利与和平。臣民拥戴、敌人畏惧、盟友敬重。财富与荣耀、权力和欢愉,只待我召唤;我的幸福,无需任何现世的祝愿。此刻,我把自己纯粹而真切的幸福时光细细数来,不过十四天而已。噢,人哪,万不可贪恋眼前的世界!
——阿卜杜勒•拉赫曼三世
(912—961 A.D.)
译注:阿卜杜勒•拉赫曼三世(891—961年)是西班牙科尔多瓦的第八位埃米尔(912—929年)和第一位哈里发(929年起)。后倭马亚王朝(即白衣大食) 最伟大的统治者。他的称号是安•纳赛尔,意为“常胜者”。
From Life Sailor, post 翻译漫谈:面对典故,多走一步
之前我写了一篇《坚持了两年之后,小朋友突然不想去打冰球了…》,本来是无心之作,没想到收到了很多留言,我自己也获益不少。 本来,我以为解决了小朋友的问题,此事就这样过去了。没想到的是,暑假过后,冰球训练重开,他又老调重弹:“我不去了,我不想打冰球了……”。 这可叫我如何是好?听到他嘟嘟囔囔说这一切的时候,我心里百感交集。 成年人的生活里总是有忙不完的事情,对应的,也希望一切井井有条、按部就班。因此,这样“意外”的变数,总是第一时间让人心生无奈和烦恼:天哪,怎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会这样呢? 不过,基于之前的经验,借鉴大家的留言,这次我显然更有心理准备一些,起码不会慌乱。 之前我写过,如果父母多阅读一些高质量的育儿专著,有助于把自己的期望水平“降”到合适的程度,就不会那么焦虑甚至抓狂。 (more…)
认识Michael很偶然,但我也很幸运,因为我见证了一个“打冰球的好孩子”的成长。 最早认识Michael是在冰球队的夏季体能训练上。那时候这群孩子还只有六岁左右,每次训练都是家长送来,在旁边观看陪伴,再接回家。但是,我很快发现有个孩子不一样,家长送他来就回家,他靠自己换好全身装备,训练完自己洗澡更衣,再由家长接回去。看起来,他好像完全没有其他孩子那种“害怕独处”的感觉。 于是我问他:“小朋友,你这么勇敢,你叫什么名字呀?” 他说:Michael。 我尝试复述他的名字,好几遍都不成功,因为我总听成“米歇”,最后他耐着性子慢慢说,我仔细听才发现最后还有个音节,嘴要更扁一点,舌头往上垫,才可以念出来,类似“米歇-厄尔”。其实这个名字写出来大家都认识,英文里读作“迈克尔”,无奈德语的发音规则很严格,字母i不会像英文那样有两种读音,结尾的el又一定要发音,所以就成了“米歇-埃尔”。 (more…)
偶然刷到一篇文章,说的是“贵族家长”群体给小朋友安排的活动:冰球、马术…… 我有点诧异,原来“冰球”也被贴上了“身份”的标签。想想自家小朋友的情况:赶上打折花了400多欧元买的全套护具,80元买的二手冰球包,每个月60欧元的俱乐部费用……想了想,似乎很难和“贵族”联系起来。 只不过,他已经坚持打冰球到了第四年,我们的生活确实有不小的变化。写下来,既是对自己有个交代,也可以作为“贵族运动”的现身说法。因为在我看来,如果非要说它是“贵族”运动,也只能“贵”在高(时间)投入、高产出而已。细细想来,我们的生活,已经被冰球深深的影响了。 (more…)
一 很多人关心,我们父子给M写了道歉信之后,对方是否有回应。 答案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回应。不过比较特殊的是,写完信之后德国小学就开始放秋假,学生不用去学校,既然见不到,也就不可能收到任何回应。 老实说,我觉得对方父母是有点反应过度的。这些年我的一条深刻经验是,如果出现分歧、矛盾,越早、在越低的层面直接面对,就越容易解决。许多小的矛盾之所以越闹越大甚至无法收场,往往都是经过了很多演绎、传话,而没有在一开始就开诚布公地面对。 试想,如果自己的孩子收到写着“我要杀了你”的信件,哪怕一开始很惊慌甚至愤怒,但仔细想一想,毕竟还有很多信息是未知的——比如对方是谁,平时言行如何,为何要写这样的信…… 更好的办法或许是先去直接寻求这些问题的答案,而不是直接把信交给家长委员会,走“公事公办”的路子。 我当然承认,“公事公办”无可厚非,对方家长也有这样的权利——所谓权利,就是“有资格做对方不喜欢的事情,人家还拿你没办法”。既然有这样的权利,就需要尊重。 所以,“严于律己,宽于待人”的确是与人相处的重要法则:我不会选择这么做,但我能理解和尊重你这么做的权利。 也有人问,那将来你遇到M的父母,会不会紧张? 答案是:不会。 (more…)
一 收到S老师邮件的时候,我刚刚胆战心惊地做完第一次德语技术分享,还在享受着同事们的鼓励。猛然间就收到一封邮件:“您的孩子在学校参与了一起性质严重的事件,您必须来学校面谈,请从以下时间段中选择……” 什么?“性质严重的事件”?我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再把这段文字贴到谷歌翻译里,确认自己没有理解错。 我没有看错,也没有理解错,就是“性质严重的事件”。好吧,既然“性质严重”,那谈话肯定是越早越好,最早的日期是第三天。我紧赶慢赶,回信确认了最早可能的谈话时间,虽然德国人通常都不期待能这么快收到回复。 去接他回来的路上,我发现他一切正常,完全看不出任何异样。于是,我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只是依照惯例,问他当天发生了什么,在学校开心不开心。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我心生疑惑,看起来和“性质严重”完全不搭边。那会是什么事情呢? 我又问他,有没有和同学吵架、打架,是不是被人欺负了不敢说。但是,答案全都是“没有”。 我满心怀疑,又按捺不住,直接问:“既然一切都挺好,为什么S老师给我发信,说让我来学校跟她谈话呢?”我担心“性质严重”会吓到他,故意隐去了这个词。 他的满面春风在那瞬间凝固了,喃喃低语道:“好吧,原来是那件事,我还以为她不会跟你说。” (more…)
在2024年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还可以加入乐团,甚至参加音乐会演奏。我只是个普通中年人,在之前文章里说过,上世纪八十年代随大流弹了十年手风琴,考过六级(当时最高八级)之后就彻底放弃了。直到二十多年后,在上海工作时才重新开始弹琴,当时有幸跟夏老师学了两年,打开了感官,懂得了音乐的世界远远比考级要广阔和美妙。再往后,就是自己看Youtube学习了一些乐理知识。因为德国几乎每个城市都有很多音乐学校,2023年末,我给本市的音乐学校写信,询问是否可以参加手风琴课程。通过回信我才知道,原来不只是“每个城市都有很多音乐学校”,而且“每个城市都有很多乐团”,哪怕是手风琴乐团。就这样,阴差阳错的,2024年初,经过简单的试奏,我加入了本市的手风琴乐团。虽然我是乐团新人,仍然有很多要学习的,但是一年下来,确实有不少感受。如果读者朋友也对音乐感兴趣,或者想让孩子学习音乐,也许我的感受可以提供一些参考。 (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