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有个以前的同事问我:“你在的时候,为什么不把原来的系统都重做了,我们明明有实力啊”。
我说:“我们也做了很多事情嘛,系统稳定性、安全性、增加冗余、理清各模块职责、API通讯机制的建立、内部分层的整理。”
他说:“对,但我还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不把系统重做了呢?”
于是我问:“我离职之后,后来似乎多投了不少人重做系统?结果怎么样呢?”
他说:“结果,结果就是做业务要同时操作三四套系统……”
就我所见,把原有系统“推倒重来”的喜好不只程序员有,使用者更有。拿我几年前的那份工作来说,刚入职老大们就来跟我讨论系统重做的打算:需要多少人,多少钱,多长时间,能把原有系统推翻重来。毕竟大家每天都忍受切肤之痛:速度慢、经常出错、不安全、客户抱怨、架构糟糕…… 所以都想拿出“敢叫日月换新天”的劲头,来个干脆的彻底解决。
这种心情可以理解,但在我任内“重做系统”一直没有被提上日程,整个技术团队所做的都是“改良”的工作,内容就像我上面说的:系统稳定性、安全性、增加冗余、理清各模块职责、API通讯机制的建立、内部分层的整理。这个选择我有充分把握,而且在我看来,如果断然“推倒重来”,我未必能比继任者做得更好,甚至可能更糟糕,因为“推倒重来”绝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众所周知,软件开发的难点之一就是控制复杂度。但是在不同的领域,复杂度有不同的表现。对于纯互联网业务,或者IT基础架构来说,其复杂度在于软件本身,架构的制定、类库的选择、编码的质量等等。对于其它IT系统——尤其是公司迅速成长,业务不断复杂化的IT系统——而言,其复杂度并不在于软件本身,安全、性能、负载的问题都套用现成的IT解决方案,真正的复杂度来自系统承载的业务本身,比如最简单的:系统里有哪些单据,各种单据承载什么信息,用在什么场景,这些单据是怎样流转的,各种单据存在怎样的约束关系,出现异常情况应当如何处理才能保证业务数据的一致性……这些问题没有准确而稳定的答案,IT再怎样努力也是白搭。
对于已经能在线下规范运行的业务,或者是有经典解决方案的工作(比如财务、仓库管理),这些知识都是现成的,可以直接拿来用。但对于新兴领域、新兴业务来说,往往不存在“经典解决方案”。加上很多公司成长速度飞快,一开始并没有构筑好的IT基础(其实是业务架构基础)。典型的情况就是:业务概念混乱不清,业务逻辑层也是杂乱无章,很多系统里干脆把数据库当作业务逻辑层(这可不是说笑,因为数据库无法推脱责任了)。结果,混乱的业务逻辑依附于糟糕的IT系统,乱上加乱最终成了一锅粥。对IT来说,已有业务的问题层出不穷,每次出问题都需要花费大量精力,寻找蛛丝马迹来“破案”;对业务来说,新增业务往往会影响到原有业务,但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会如何影响。系统日渐庞大的另一面是内部日趋无序,复杂度和维护成本飞速增长,远远超过可控范围。
吊诡的是,许多人的解决办法不是针对问题的根本原因,评估业务复杂度、整理业务逻辑、整理业务关系,反而认为“推倒重来”、新做一套系统就能解决。持这种观点的人,通常对系统与业务的关系也有误解。
对希望“推倒重来”的人来说,系统和业务的关系,有点像车辆对人员:一辆车我开了一段时间觉得不好,就想换一辆车来开,这是很自然的。但是在信息化深入工作各个角落的今天,系统和业务的关系远不是“车辆对人员”那么疏远,而更像“心脏起搏器对人”,或者“人造骨骼与肌肉”的关系,已经如胶似漆缠在了一起,系统对业务的支持越多越广(暂时不论质量),双方纠缠得也就越紧密。更换心脏起搏器或者人造骨骼的难度,远远比换车的难度要大,所以需要慎重考虑,不能单纯因为心脏起搏器“不那么好”就轻率决定更换。对系统来说,也是如此。
如果要对基础不好的遗留系统做脱胎换骨的改造,我有几点经验可以参考:
第一,一定要有非常优秀的业务人员和开发人员。
对业务人员来说,不但要熟悉自己手头的操作,还必须明白操作背后的逻辑,并且需要超越本职工作,能从全局角度来思考自己的业务(有时甚至要让自己操作更复杂,来提高系统安全性等收益),这样才能真正把握住业务的复杂度。对开发人员来说,要能够完整理解领域知识,同时必须有高超的编程能力来应对遗留代码,敢于出手而不是畏缩不前,谨慎出手而不是贸然行动——如果原有系统开发人员的技术能力可以打30分,全新开发系统的技术要求是60分,那么要成功改造遗留系统的技术人员,往往需要有80以上的分数才能胜任。
第二,“推倒重来”往往不如“逐步改良”。
所谓“逐步改良”,指的是大家先通过讨论确认未来系统的设计蓝图,然后需要开发用于过渡的接口层。于是,新开发的模块一定要严格按照新的规范开发(这也就是我说的“理清各模块职责、API通讯机制的建立、内部分层的整理”),同时通过过渡的接口层与原有系统对接,原有的模块则在理清业务逻辑的情况下,按需切出合适的接口,逐部分在测试通过的情况下进行迁移。最终新的系统是像拼图一样慢慢拼出来到最后一天才成型的,而不是平底盖楼造起来的。在这个过程中,最关键的是找到合适的切入点,搭建出合适的接口或者接口层。这些工作就像盖房子的脚手架,哪怕之后不会用到,中途也不能省略,还必须仔细对待。当然,这是一个考验人的工作——我曾经遇到过数据库事务里跨库连表的查询,这个糟糕的设计严重阻碍了单数据库实例拆分成多实例的进展,回想起来真是如噩梦一般。
如果你对改造遗留系统有自己的见解,或者在这个过程中有什么有意思的经历,欢迎留言给我。
最后推荐一本有意思的书。其实不管是软件开发还是社会变革,对于不喜欢的现状,大家往往喜欢来个“干脆”、“彻底”的解决方案,但真正成功的往往不是这些方案。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世界上到底发生了哪些事情,遇到了哪些问题,又是怎样重建社会秩序的呢?广西师大《理想国》丛书第9册《零年:1945现代世界诞生的时刻》,用翔实的文笔全面记录了“终战”之后的情景,许多画面相信会让读者大吃一惊——很多时候“文明”堪称被打回原形,“零年”这个名字可谓名副其实。
From Life Sailor, post “推倒重来”的讲究
一 很多人关心,我们父子给M写了道歉信之后,对方是否有回应。 答案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回应。不过比较特殊的是,写完信之后德国小学就开始放秋假,学生不用去学校,既然见不到,也就不可能收到任何回应。 老实说,我觉得对方父母是有点反应过度的。这些年我的一条深刻经验是,如果出现分歧、矛盾,越早、在越低的层面直接面对,就越容易解决。许多小的矛盾之所以越闹越大甚至无法收场,往往都是经过了很多演绎、传话,而没有在一开始就开诚布公地面对。 试想,如果自己的孩子收到写着“我要杀了你”的信件,哪怕一开始很惊慌甚至愤怒,但仔细想一想,毕竟还有很多信息是未知的——比如对方是谁,平时言行如何,为何要写这样的信…… 更好的办法或许是先去直接寻求这些问题的答案,而不是直接把信交给家长委员会,走“公事公办”的路子。 我当然承认,“公事公办”无可厚非,对方家长也有这样的权利——所谓权利,就是“有资格做对方不喜欢的事情,人家还拿你没办法”。既然有这样的权利,就需要尊重。 所以,“严于律己,宽于待人”的确是与人相处的重要法则:我不会选择这么做,但我能理解和尊重你这么做的权利。 也有人问,那将来你遇到M的父母,会不会紧张? 答案是:不会。 (more…)
一 收到S老师邮件的时候,我刚刚胆战心惊地做完第一次德语技术分享,还在享受着同事们的鼓励。猛然间就收到一封邮件:“您的孩子在学校参与了一起性质严重的事件,您必须来学校面谈,请从以下时间段中选择……” 什么?“性质严重的事件”?我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再把这段文字贴到谷歌翻译里,确认自己没有理解错。 我没有看错,也没有理解错,就是“性质严重的事件”。好吧,既然“性质严重”,那谈话肯定是越早越好,最早的日期是第三天。我紧赶慢赶,回信确认了最早可能的谈话时间,虽然德国人通常都不期待能这么快收到回复。 去接他回来的路上,我发现他一切正常,完全看不出任何异样。于是,我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只是依照惯例,问他当天发生了什么,在学校开心不开心。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我心生疑惑,看起来和“性质严重”完全不搭边。那会是什么事情呢? 我又问他,有没有和同学吵架、打架,是不是被人欺负了不敢说。但是,答案全都是“没有”。 我满心怀疑,又按捺不住,直接问:“既然一切都挺好,为什么S老师给我发信,说让我来学校跟她谈话呢?”我担心“性质严重”会吓到他,故意隐去了这个词。 他的满面春风在那瞬间凝固了,喃喃低语道:“好吧,原来是那件事,我还以为她不会跟你说。” (more…)
在2024年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还可以加入乐团,甚至参加音乐会演奏。我只是个普通中年人,在之前文章里说过,上世纪八十年代随大流弹了十年手风琴,考过六级(当时最高八级)之后就彻底放弃了。直到二十多年后,在上海工作时才重新开始弹琴,当时有幸跟夏老师学了两年,打开了感官,懂得了音乐的世界远远比考级要广阔和美妙。再往后,就是自己看Youtube学习了一些乐理知识。因为德国几乎每个城市都有很多音乐学校,2023年末,我给本市的音乐学校写信,询问是否可以参加手风琴课程。通过回信我才知道,原来不只是“每个城市都有很多音乐学校”,而且“每个城市都有很多乐团”,哪怕是手风琴乐团。就这样,阴差阳错的,2024年初,经过简单的试奏,我加入了本市的手风琴乐团。虽然我是乐团新人,仍然有很多要学习的,但是一年下来,确实有不少感受。如果读者朋友也对音乐感兴趣,或者想让孩子学习音乐,也许我的感受可以提供一些参考。 (more…)
中秋节,照例是本地的华人家庭聚会,大人在一起闲聊,小朋友在一起玩耍。 我注意到,某个孩子似乎最近有些变化,嘴里说着不干不净的词汇,脸上还挂着特别的笑意。这个孩子以前不是这样,起码在我记忆里,几个月前他还不是这样。现在,很明显是受到了某些外界的影响,而且他似乎是在有意识地模仿。 考虑到与他的妈妈比较熟悉,聚会结束之后,我给她发消息提醒说,“今天我注意到您的孩子在玩耍时说了XXXX这些脏词,我以为,无论是在中文或是德语里,这么说都不太礼貌。我印象里,他以前不是这样的。记得您提到最近孩子参加了某个中文课程,或许可以问一下,是不是有同学有这样的情况,以后家长可以留意。” 我明白这有点微妙,但在德国呆久了,也觉得应当神经大条一点。孩子一起玩的时候,家长见到危险或者不礼貌的状况,直接制止别人家的孩子尤其是熟人的孩子,告诉说“嘿,小朋友,不能这样”或者“注意,那样不对”,也是非常常见的事情,有好几次我甚至会感谢别的家长,因为几乎所有情况下对方都是就事论事,而且说得对。 (more…)
一 去年回国的时候,见到了教我手风琴的夏老师。夏老师已逾古稀之年,钢琴手风琴俱佳,奈何现在学手风琴的孩子太少,我算是“关门弟子”了。多年不见,交谈起来仍然很愉悦。 我问他:“听说现在学钢琴的小孩少了,是真的吗?为什么会这样呢?” 夏老师答:确实如此,来学琴的小孩少了很多。据我判断,主要有几个原因。 第一,经济不如之前景气,许多家庭的收入下降,无力负担钢琴的学费了;第二,弹钢琴现在不能给考试加分了,愿意让孩子学钢琴的家长少了很多;第三,其实大部分家长本来也没想好为什么要让小孩学钢琴,更多是攀比心态,“你的孩子学了这个,所以我的孩子也要去学”,“既然现在你家孩子不学了,我当然也就没有压力和动力了”;第四,许多家长并不考虑小孩的状态以及音乐本身,哪怕继续让孩子学,也只是维持“学”的动作而已,重要的是老师收费便宜,上课方便——能来家里上课最好,至于老师本身的水平,小孩是否有收获,那不是考虑的重点。 末了,夏老师叹了口气,“也好,现在坚持在我这学琴的,都是小孩真正有天赋,家长也懂得音乐的价值的。” 我又问:“我在德国,发现好像每个会乐器的人都能弹钢琴,这也有点超乎我的想象。” 夏老师答:其实很好理解。钢琴是个打击乐器,简单,没有管乐的换气的问题,同时钢琴也是个键盘乐,没有弦乐的音准问题,所以很适合入门,也容易理解乐理。如果家里经济条件容许,先学一段时间的钢琴,之后再学任何乐器,都很简单。 我接着问,我家里正好有一台钢琴,因为家里领导小时候就希望学钢琴但是家里负担不起,如今终于可以圆梦了。她跟老师学了两年,很是找到些自我陶醉的感觉。我看小朋友现在弹手风琴,驾驭起来还有点吃力,是不是让他先改学一段钢琴? 夏老师说:完全可以啊。我就是七岁学钢琴,九岁学手风琴。先把钢琴学好了,之后再学手风琴事半功倍。 回到家里,我和小朋友认真聊了聊,确认他的兴趣是“像爸爸一样弹手风琴”,但在这个阶段,“学钢琴也是为将来做很好的准备”,他同意了。 (more…)
以前我写过自己学手风琴的爱恨情仇,也写过我在上海的手风琴老师。没想到,几十年后,异国他乡,自己刚上小学的孩子仍然选择了学习手风琴。比较他的学琴经历和我的学琴体验,还是有不少感慨,既能重温孩子学琴的兴奋和厌倦,也能体会家长送孩子学琴的不易与纠结。 以下,记录了我的若干感慨。 (m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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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我们的老服务重构项目到尾声了,采取的策略就是:先维护和重构外围接入层的服务,灰度上线和回归来替换掉老服务;后续重构核心业务层;最后才计划动数据库。您的这篇文章值得我经常回顾,谢谢。
血泪的教训啊。我觉得最主要的是先明确定好要做什么以及详细了解清楚现在有什么,然后才是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