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tegories: 读读写写

互联网思维的企业,互联的企业

本文由Yurii原创,转载请注明来源: Life Sailor

本文链接 互联网思维的企业,互联的企业


2011年我写过一篇文章,讲到自己发现的两大趋势:第一是人与人之间的沟通越来越少地采用“同步”(电话)的方式,而更多采用“异步”(邮件、短信等,当时还没有微信);第二是有越来越多的人“实名上网”,不一定用自己的真名,但是希望在网络上建立通行的“身份”。当时我也好奇:随着时代的发展,我们的生活还会发生哪些变化?

后来我才逐渐认识到,这些变化都只是表象,实质其实都是互联。因为联接更加方便可靠,所以我们的生活随时会被各种因素所“打断”,产生无数碎片,所以大家不再偏爱需要独占时间的同步沟通;因为众多网站的数据互相打通,为了享受好的服务,用户才需要统一的身份,需要累积各处的信誉来支撑,所以大家才愿意“实名”。

当然,如今说起“互联”的趋势,似乎大家都懂,甚至“互联网”这个译名已经不知不觉中完全取代了“因特网”,所以也没什么新奇。之前我也这么认为,但最近读过《互联网思维的企业》(the Connected Company)才深刻意识到,迎接互联的时代,我们需要更全面的思考,准备全然不同的玩法。多说一句,有人不认同书名凑“互联网思维”热闹的做法,但既然互联网时代最重要的概念就是“互联”,稍加取巧也无可厚非。而且,这本来不是本凑数的书。

《互联网思维的企业》一开始便强调,我们处在互联的时代,联接的因素越来越多,速度也越来越快,这是无可抗拒的潮流。这种变化会给大家带来新的便利,也会产生改变的压力。许多经典问题的衡量标准,会因为容纳不了新出现的因素和联接而失效。作者举了客服工作的例子,恰好我因为工作关系,也比较熟悉客服的工作,所以不妨就从这个例子说开去。

在一般企业,客服被视为“成本支出”部门,所以着重考察的是客服的效率以及服务的质量,即“以最少的人力和时间,高质量地解决客户提出的问题”。但是,如果客户的问题被三言两语对付了而没投诉,甚至客户遇到问题根本不愿意联系客服,这是好事吗?按照传统的标准,不管是不是好事,至少节省了成本,所以是好事——即便客户回去私下抱怨,也不会有什么实质的坏处,因为影响力有限嘛。但是今天,借助社交网络,任何人的任何一点抱怨都可能迅速传播,甚至形成声讨的浪潮,严重影响企业的形象。也就是说,非互联时代客服不必考虑的因素,现在会“绕回来”对公司的生意产生实质性影响。如果死守着老办法,玩不转新因素,效果就会大打折扣。与此相反,如果认真思考“互联”,甚至可以把“客服”当成有效建立口碑、赢得美誉的窗口——比如见到客户在其它地方的抱怨就主动联系,根据客户在社交网络上的发言来做到区别对待,这些都是已经被证明行之有效的做法。

这些道理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不简单。因为很多人仍然习惯“不互联”的工作模式,仍然被工业时代机器思维的巨大惯性所笼罩。在工业时代,机器释放了大量的生产力,同时也塑造了大家的思维,大家都习惯解决预先准确定义好的问题(如果没有定义好,那就通过多次试验来定义),分离变量和不变量,切断不必要的联系,排除不确定的因素,实施的时候严格照章操作,不容许有分毫差错。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语音电话客服:本来客户的问题是千奇百怪的,语音电话客服却自作聪明地规定了一套死板的框架,不管客户着急不着急,也不管客户的问题大小,都要求客户慢条斯理地按照条条框框来,否则就不给解决。所以我见过的绝大多数人都非常讨厌语音电话客服,大家普遍更喜欢直接选择“人工服务”。到了互联网时代,这种思维的弊端就更加明显。

当然,语音电话客服的机械性问题可以依靠“人工服务”来解决。但是,企业组织的机械性问题就几乎无解了。大量传统的企业都是严格按照工业时代的思维来组织的:部门之间职责明确,紧密配合,像精密仪器那样协作,取得最高的效率。与客服语音电话类似,生活在互联网时代的人“天然”就不喜欢、不配合这种方式,大家更习惯使用熟悉、亲切、随意的方式,任何环节都可能作为协作的起点,流程越精密,就越难以应付。这一点我感受非常明显——因为我很早就在推特上玩,被很多人关注,所以经常会有认识或不认识的推友给我关于我们公司产品的反馈。有些是售后的问题,有些是宣传的问题,有些是产品改进的建议,还有一些纯粹是因为用户体验很好自愿希望帮忙。对我来说,在只有一个入口的情况下,怎样把合适的信息以合适的方式反馈给合适的部门或人员,经常让我大伤脑筋。

怎么办?如果仅仅展望互联的图景,罗列我们将要面对的困境,《互联网思维的企业》注定只能是本随大流的平庸之作。但这本书的不同之处(或者说价值)在于,它不但喊出了“必须改变”,还用大量的篇幅分析企业要如何应对互联带来的变化(这也是书名the Connected Company的本意)。

针对上面的问题,作者认为,互联网时代的企业要转变组织架构,不只是从刚性变为柔性那么简单,还必须从封闭体系转向开放体系。互联网时代的企业不但要脱离明确的层级、严格的纪律,更重要的是创建平台,规定大方向和底线之后,让团队自行摸索、学习、配合,形成自然的协作,让生长出的结构逐步填充整个平台。

仍然举客服的例子。对传统软件企业来说,程序的应用场景几乎是确定的,用户的问题也非常有限,客服熟练掌握知识库就可以应付。但到了互联网时代,程序的应用场景很可能是千变万化的,甚至程序会通过开放接口与无数种其它程序交互,所以问题千奇百怪。知识库根本无法胜任,有时候甚至必须直接与客户联调才能解决。加之,客户不再喜欢被规定“必须打电话”或“必须上网搜索”,邮件、微博、微信等等都“应该”成为问题的入口,所以客服还需要对接多个平台。这时候,客服的工作到底应该由谁来完成?怎么完成?传统的企业可能习惯由领导来拍板,“这个问题就归客服”,或者“客服、技术各占一半”,结果却未必好,因为很多场合需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然而决策者并不熟悉细节。

互联网时代的企业,会采取另外的解决办法:把“解决客户问题、提升客户体验”作为目标,让相关的部门自行摸索、配合。或许,大家会发现需要新增“技术客服”这个角色,它到底属于技术部还是客服部,这个问题不需要上级指定,也没有标准答案,大家会商量决定。后来出现了另一类问题,大概需要市场部参与,于是又需要摸索、建立与市场部有效沟通协作的方式。再往后,客服发现很多客诉都与品质相关,所以会主动整理客诉问题列表,主动与品质部门协商。也就是说,参与者需要自己思考,自发配合解决问题……这种合作模式可能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自然生长”起来,最终的形式也可能不符合大领导的设想,但它明显有更强的生命力,也只有它才能应付越来越复杂的局面。

其实,这种模式早就有人提倡。比如美国总统罗斯福就说过:“最好的领导,要有足够的眼光来寻找优秀人才,帮助他实现目标,而在具体实施的时候控制自己不去干预”。如果说在以前,这种领导风格还只是“加分项”,因为喜欢“事必躬亲”的领导也能做的不错;那么在互联网时代,它已经是压力之下的现实选择,因为很多问题已经复杂到不能“躬亲”了。

有人可能会问:“这种做法,看起来美,做起来难。划个圈,扔一群人进去,他们就会自己划分地盘而且合作?这几乎不可能。”没错,这样的例子我们已经看到过太多了,所谓“放羊式管理”造成了一片混乱。又要给大家自由,又要生成秩序,该如何做?

对这个问题,《互联网思维的企业》介绍了约翰·博伊德(如果你也是熟悉“战斗机黑手党”的军迷,看到这个名字应该和我一样,既亲切又意外吧)的“三种战法”理论,提供了相当有意思的视角。博伊德定义了三种战法:阵地战、机动战、道德战。

阵地战节奏慢,靠消耗打击对手,树立优势,一战就是典型例子。机动战节奏快,依靠机动性切割对手的阵地,先形成局部优势再扩大,纳粹的“闪电战”是典型例子。道德战则依赖道德感召力来凝聚自己,打击敌人,即便部队被对手分割包围,每个团体都可以战斗到底。博伊德认为,美军在越南就陷入了“道德战”的泥潭,北越游击队通过超越性的价值追求来形成团队精神和凝聚力,最终拖垮了美军(当然我觉得中苏的支持也是重要因素)。当然,如果孤立地看这三种战法,会觉得未必有明显的高下。但是在实际中,三者通常是递进的——机动战的高手往往同样擅长阵地战,有了道德战,就更是如虎添翼。

借鉴到企业的组织中,作者认为,进入互联网时代,阵地战(纪律严明)和机动战(调整迅速)已经成为必修课,道德战是更主要的决定因素,因为互联网时代的企业组成必然是分散而不是集权的,是“松散”联系而不是严密控制的。既要分散,又要保证凝聚力、把控力、协调能力,“超然”的道德感召力是最合适的武器,它包括目标、立场、道德、原则等几个因素。共同认定的目标,能让成员在行动时都有明确的方向感;企业一贯的立场,能让大家有共同的评判标准,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领导者的道德感召力(或者说“人格魅力”),能吸引更多优秀的人才加盟(前段微信朋友圈正流行《人品不好的人创业不会成功》);原则给了大家机动灵活打破流程的动力,比如美国海军中就有这么一条规定:永远不要违反规定,除非遵守规定会造成安全问题。

对作者的这种观点,我是非常赞同的。以前和朋友讨论企业发展的问题,我们的重要共识也是“企业的价值观和愿景非常重要”。在互联网飞速发展的今天来看,更是如此。我的观点是,在今天的企业里,领导者不能也不可能像操控提线木偶一样掌握每个细节,更可取的局面是:各个部门和个人,如同大小形状各异的铁屑,但会有各自独特的微观处境,但是只要有磁场在,每一点铁屑都会指向同一个磁极,所有铁屑构成的图案总是大致不变的。

看到这里,难免还有人会问:“这些东西仍然是看起来美好,做起来难的。即便我有足够的道德感召力,也不能保证大家能自发组织,自行工作,并建立起合作结构。”没错,单纯从逻辑分析,的确存在这种可能,因为你不能保证员工都具有不错的学习能力、良好的自组织意识、足够的自我驱动能力,但这应该是互联网时代企业追求的目标。没错,这样的人不多,甚至可以说很少,所以Google和Facebook这样的巨头尽管已经人才济济,却没有停止大肆搜罗这样的人。如果有人“就是”不愿意成为这样的人呢——谁还记得当年坚持“用键盘打字没有灵感,用笔写字才是正道”的那些家伙吗?

P.S.

好玩的是,这本书的正文使用的是黑体,这可以算是“互联网时代”的显著烙印吧。

翻译本书的是张玳,他曾翻译过好几本与计算机和互联网有关的书,是一位很负责的译者,文笔流畅、质量上乘,我在阅读中似乎完全没遇到任何翻译问题。张玳自己还著有《我们要自学》一书,介绍自己的自学经验,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找来看看。

Yurii

View Comments

Recent Posts

再次面临孩子不想去打冰球的问题

之前我写了一篇《坚持了两年之后,小朋友突然不想去打冰球了…》,本来是无心之作,没想到收到了很多留言,我自己也获益不少。 本来,我以为解决了小朋友的问题,此事就这样过去了。没想到的是,暑假过后,冰球训练重开,他又老调重弹:“我不去了,我不想打冰球了……”。 这可叫我如何是好?听到他嘟嘟囔囔说这一切的时候,我心里百感交集。 成年人的生活里总是有忙不完的事情,对应的,也希望一切井井有条、按部就班。因此,这样“意外”的变数,总是第一时间让人心生无奈和烦恼:天哪,怎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会这样呢? 不过,基于之前的经验,借鉴大家的留言,这次我显然更有心理准备一些,起码不会慌乱。 之前我写过,如果父母多阅读一些高质量的育儿专著,有助于把自己的期望水平“降”到合适的程度,就不会那么焦虑甚至抓狂。 (more…)

3 weeks ago

Michael,一个打冰球的好孩子

认识Michael很偶然,但我也很幸运,因为我见证了一个“打冰球的好孩子”的成长。 最早认识Michael是在冰球队的夏季体能训练上。那时候这群孩子还只有六岁左右,每次训练都是家长送来,在旁边观看陪伴,再接回家。但是,我很快发现有个孩子不一样,家长送他来就回家,他靠自己换好全身装备,训练完自己洗澡更衣,再由家长接回去。看起来,他好像完全没有其他孩子那种“害怕独处”的感觉。 于是我问他:“小朋友,你这么勇敢,你叫什么名字呀?” 他说:Michael。 我尝试复述他的名字,好几遍都不成功,因为我总听成“米歇”,最后他耐着性子慢慢说,我仔细听才发现最后还有个音节,嘴要更扁一点,舌头往上垫,才可以念出来,类似“米歇-厄尔”。其实这个名字写出来大家都认识,英文里读作“迈克尔”,无奈德语的发音规则很严格,字母i不会像英文那样有两种读音,结尾的el又一定要发音,所以就成了“米歇-埃尔”。 (more…)

3 weeks ago

冰球训练四年的收获和感悟

偶然刷到一篇文章,说的是“贵族家长”群体给小朋友安排的活动:冰球、马术…… 我有点诧异,原来“冰球”也被贴上了“身份”的标签。想想自家小朋友的情况:赶上打折花了400多欧元买的全套护具,80元买的二手冰球包,每个月60欧元的俱乐部费用……想了想,似乎很难和“贵族”联系起来。 只不过,他已经坚持打冰球到了第四年,我们的生活确实有不小的变化。写下来,既是对自己有个交代,也可以作为“贵族运动”的现身说法。因为在我看来,如果非要说它是“贵族”运动,也只能“贵”在高(时间)投入、高产出而已。细细想来,我们的生活,已经被冰球深深的影响了。 (more…)

1 month ago

亲历德国小学的死亡威胁事件【续】

一 很多人关心,我们父子给M写了道歉信之后,对方是否有回应。 答案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回应。不过比较特殊的是,写完信之后德国小学就开始放秋假,学生不用去学校,既然见不到,也就不可能收到任何回应。 老实说,我觉得对方父母是有点反应过度的。这些年我的一条深刻经验是,如果出现分歧、矛盾,越早、在越低的层面直接面对,就越容易解决。许多小的矛盾之所以越闹越大甚至无法收场,往往都是经过了很多演绎、传话,而没有在一开始就开诚布公地面对。 试想,如果自己的孩子收到写着“我要杀了你”的信件,哪怕一开始很惊慌甚至愤怒,但仔细想一想,毕竟还有很多信息是未知的——比如对方是谁,平时言行如何,为何要写这样的信…… 更好的办法或许是先去直接寻求这些问题的答案,而不是直接把信交给家长委员会,走“公事公办”的路子。 我当然承认,“公事公办”无可厚非,对方家长也有这样的权利——所谓权利,就是“有资格做对方不喜欢的事情,人家还拿你没办法”。既然有这样的权利,就需要尊重。 所以,“严于律己,宽于待人”的确是与人相处的重要法则:我不会选择这么做,但我能理解和尊重你这么做的权利。 也有人问,那将来你遇到M的父母,会不会紧张? 答案是:不会。 (more…)

1 month ago

亲历德国小学的死亡威胁事件

一 收到S老师邮件的时候,我刚刚胆战心惊地做完第一次德语技术分享,还在享受着同事们的鼓励。猛然间就收到一封邮件:“您的孩子在学校参与了一起性质严重的事件,您必须来学校面谈,请从以下时间段中选择……” 什么?“性质严重的事件”?我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再把这段文字贴到谷歌翻译里,确认自己没有理解错。 我没有看错,也没有理解错,就是“性质严重的事件”。好吧,既然“性质严重”,那谈话肯定是越早越好,最早的日期是第三天。我紧赶慢赶,回信确认了最早可能的谈话时间,虽然德国人通常都不期待能这么快收到回复。 去接他回来的路上,我发现他一切正常,完全看不出任何异样。于是,我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只是依照惯例,问他当天发生了什么,在学校开心不开心。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我心生疑惑,看起来和“性质严重”完全不搭边。那会是什么事情呢? 我又问他,有没有和同学吵架、打架,是不是被人欺负了不敢说。但是,答案全都是“没有”。 我满心怀疑,又按捺不住,直接问:“既然一切都挺好,为什么S老师给我发信,说让我来学校跟她谈话呢?”我担心“性质严重”会吓到他,故意隐去了这个词。 他的满面春风在那瞬间凝固了,喃喃低语道:“好吧,原来是那件事,我还以为她不会跟你说。” (more…)

1 month ago

写在加入乐团一周年

在2024年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还可以加入乐团,甚至参加音乐会演奏。我只是个普通中年人,在之前文章里说过,上世纪八十年代随大流弹了十年手风琴,考过六级(当时最高八级)之后就彻底放弃了。直到二十多年后,在上海工作时才重新开始弹琴,当时有幸跟夏老师学了两年,打开了感官,懂得了音乐的世界远远比考级要广阔和美妙。再往后,就是自己看Youtube学习了一些乐理知识。因为德国几乎每个城市都有很多音乐学校,2023年末,我给本市的音乐学校写信,询问是否可以参加手风琴课程。通过回信我才知道,原来不只是“每个城市都有很多音乐学校”,而且“每个城市都有很多乐团”,哪怕是手风琴乐团。就这样,阴差阳错的,2024年初,经过简单的试奏,我加入了本市的手风琴乐团。虽然我是乐团新人,仍然有很多要学习的,但是一年下来,确实有不少感受。如果读者朋友也对音乐感兴趣,或者想让孩子学习音乐,也许我的感受可以提供一些参考。 (more…)

1 month ag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