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tegories: 人间烟火

时间的敌人2016

本文由Yurii原创,转载请注明来源: Life Sailor

本文链接 时间的敌人2016


2014年,我接连失去了两位亲人。

年初是奶奶去世。当天是过年期间,正轮到我家做东,与母亲这边的亲戚齐聚。午饭的菜肴刚刚上桌,忽然一个电话从医院打来,父亲神色凝重地匆匆赶去。过会儿他打电话来说,奶奶去世了,你们赶紧来。于是我和母亲私下托舅舅招呼大家,匆匆赶去医院。

我还记得当天从医院出来,各位亲戚去看爷爷。他看到来了这么多人,忽然意识到什么。等到一位长辈真的把消息告诉他,他掩面长叹一声,半晌没有说话。于是奶奶就这么去了,之前她已经瘫痪在床六七年,我们潜意识里大概知道,声音洪亮、做事麻利的奶奶,终会走到这样一天。

年末是爷爷去世。那是个周末,上午我和妻子、父母看过电影《狂怒》,下午赶回长沙。冬日的夕阳特别温暖,透过车窗照在我身上,让人的心情舒畅。路上我曾经认真想过半路看医院看看爷爷,又想到上周才看过他,在医院调养的他精神不错,而且听说这几天就要出院,以后还有的是时间。结果第二天早上,父亲忽然打电话来说,爷爷起床时心脏骤停,抢救无效。我们都没有任何准备,爷爷就这样去了。后来,我无数次地想到前一天的那个下午,想到《危情三日》里拉塞尔·克罗狠下心来打一把方向,拐向动物园去接他儿子的那个镜头。可惜,我永远没有机会重现这个决定了。

小时候在我的印象里,爷爷奶奶就是对我好的老人,间或会给我些零花钱,虽然远比不上家庭富裕的同学,但也比父母给的要多不少,让我在同学面前不至于太拮据。而我能让他们高兴的,除了在一起聊天,就是在考试中拿了不错的成绩。那时候,我以为生活就会这样一直延续下去,大家就是我看到的样子。

上了大学,我逐渐意识到,亲人了是亲人,还有自己的社会经历。奶奶解放以后才有机会学习财务,一直到退休,不服输的她始终是上级点名的业务骨干,会计、审计一间挑,退休之后还有过高薪返聘的经历,所以我们总开玩笑说她“财大气粗”,肯德基刚开不久她还煞有介事地请我们去吃过一次。爷爷解放前就念过中学,所以算是文化人,他也是1949年迎接解放军进城的七个伢子之一,后来曾当过日报主编、宣传部副部长、人大教科文卫主任委员,所以如果我考了好成绩,他总是特别高兴。

我也懂得了很多记忆。很早以前奶奶就讲,现在政府要刺激消费,但效果始终不好,老百姓总是不愿意消费。为什么“老虎不出笼”?因为社会保障没有搞好,谁敢消费?其实那个时候我什么都不懂,只是记得她的话,和报纸电视里看到的截然不一样。可惜等到我懂了,也只记得她的话。

过去的十多年,经历了很多,对历史的了解也多了很多。雅斯贝尔斯说起两千多年前文明成形的“轴心时代”的一个特征,是“人类对历史有了感觉”,我逐渐明白了他的意思,我也越来越觉得,人的成熟的一个特征,也是对时间有了感觉。今天我的经历,自顾自的回忆起来或许差强人意,但未必能完胜过去的几代人;对自己所谓奋斗的那点自豪,其实远不如看过更多人世之后的平淡。

我好多次想好奇地去问奶奶,你们以前是怎么做全市的预算的,那时候的经济是怎样运转的,你对现在的房地产怎么看。我也好多次想去问爷爷,以前地下党的工作到底是怎么样的?你知道49年以后对于你们(地下党)的“降级使用、控制使用、就地消化、逐步淘汰”的十六字方针吗?你知道以前市里出名的右派在博客写想念你这个宣传部副部长吗?以及最重要的,回顾人生,你们觉得哪些东西是重要的?哪些是对的?哪些是我们应该始终坚持,不可放弃的?

可惜我终究只停留在想想的阶段,又总是以“他们未必愿意回答”和自己时间忙碌为理由,始终没有去实践。结果,甚至连尝试都没有做过,就已经永远错过。现在我唯一能做的,除了上坟,就是黯然面对二十多年前偶然留下的视频,因为里面还有完整的身影。

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人之常情。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我分明又意识到,我们未必都能成为“时间的朋友”,但基本都会是“时间的敌人”。无论辗转难眠的牵挂,斩钉截铁的决定,或是信誓旦旦的诺言,往往都在时间面前分崩离析、灰飞烟灭。只有时间把我们真切地带到那一格,我们才能真切地感知那些牵挂、决定、诺言的份量,才真正明白它们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做时间的敌人,也意味着我们在某些事情上并不愿花费时间。在北京时,一起租房的室友曾对我说:我们做开发的,其实都不太擅长沟通,之所以能聊得来,完全是因为接触久了,熟悉了彼此的沟通模式,所以很快可以定位到对方的频率,懂得对方在说什么……

当时我只是记住了他的话,后来才逐渐觉得说得相当有道理。在我的身边,许多人会努力学习沟通技巧,会努力发展情商,大家都是相当上进善良的人。但我也发现,在不少人那里,与父母的交流始终是“塞外之地”。因为没有足够的时间做铺垫,结果只有几句客气的寒暄,然后大家都放弃了建立有效沟通的念头,表面上看起来相安无事。然而在背地里,许多习惯了自我牺牲,努力“不给子女添麻烦”的父母,内心是相当忧伤苦闷的。

于是我们就真的成了时间的敌人。一方面舍不得花时间和父母共处,总是希望在短暂的相遇里迅速建立起单纯、理性的沟通;一方面又总觉得未来的时间还很长,终归有“还会有办法”;还有一方面,则是没有勇气和耐心等待那个真切的时间点到来,不管它是向好的转折点,还是留下遗憾的终点。

所幸,意识到问题所在,就是有可能改变的第一步。且不要做时间的敌人,多花一些时间和父母联系和相处,努力破除“未来还很漫长”的自我安慰,努力营造好的转折来避免遗憾的终点。这些,其实都是想明白了,就可以做到的。而且,往往并不会带来坏的结果——至少我的经历是这样,我周围的不少朋友也是这样。

Yurii

View Comments

  • 问题是交流的目的是什么呢?
    互相了解对方的价值观吗?这个好像没什么意义,至少跟父母讨论这类问题,会很累
    我自己的感受是有些话题比较好交流,比如他们有生活体验的或者稍微感兴趣的,有一些非常难,比如政治的,经济的之类
    我感觉可能还是要看情况
    而且我觉得你似乎应该多写写你周边人成功的例子,泛泛的说改善了,叫读者有点摸不着头脑

Recent Posts

亲历德国小学的死亡威胁事件【续】

一 很多人关心,我们父子给M写了道歉信之后,对方是否有回应。 答案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回应。不过比较特殊的是,写完信之后德国小学就开始放秋假,学生不用去学校,既然见不到,也就不可能收到任何回应。 老实说,我觉得对方父母是有点反应过度的。这些年我的一条深刻经验是,如果出现分歧、矛盾,越早、在越低的层面直接面对,就越容易解决。许多小的矛盾之所以越闹越大甚至无法收场,往往都是经过了很多演绎、传话,而没有在一开始就开诚布公地面对。 试想,如果自己的孩子收到写着“我要杀了你”的信件,哪怕一开始很惊慌甚至愤怒,但仔细想一想,毕竟还有很多信息是未知的——比如对方是谁,平时言行如何,为何要写这样的信…… 更好的办法或许是先去直接寻求这些问题的答案,而不是直接把信交给家长委员会,走“公事公办”的路子。 我当然承认,“公事公办”无可厚非,对方家长也有这样的权利——所谓权利,就是“有资格做对方不喜欢的事情,人家还拿你没办法”。既然有这样的权利,就需要尊重。 所以,“严于律己,宽于待人”的确是与人相处的重要法则:我不会选择这么做,但我能理解和尊重你这么做的权利。 也有人问,那将来你遇到M的父母,会不会紧张? 答案是:不会。 (more…)

1 hour ago

亲历德国小学的死亡威胁事件

一 收到S老师邮件的时候,我刚刚胆战心惊地做完第一次德语技术分享,还在享受着同事们的鼓励。猛然间就收到一封邮件:“您的孩子在学校参与了一起性质严重的事件,您必须来学校面谈,请从以下时间段中选择……” 什么?“性质严重的事件”?我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再把这段文字贴到谷歌翻译里,确认自己没有理解错。 我没有看错,也没有理解错,就是“性质严重的事件”。好吧,既然“性质严重”,那谈话肯定是越早越好,最早的日期是第三天。我紧赶慢赶,回信确认了最早可能的谈话时间,虽然德国人通常都不期待能这么快收到回复。 去接他回来的路上,我发现他一切正常,完全看不出任何异样。于是,我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只是依照惯例,问他当天发生了什么,在学校开心不开心。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我心生疑惑,看起来和“性质严重”完全不搭边。那会是什么事情呢? 我又问他,有没有和同学吵架、打架,是不是被人欺负了不敢说。但是,答案全都是“没有”。 我满心怀疑,又按捺不住,直接问:“既然一切都挺好,为什么S老师给我发信,说让我来学校跟她谈话呢?”我担心“性质严重”会吓到他,故意隐去了这个词。 他的满面春风在那瞬间凝固了,喃喃低语道:“好吧,原来是那件事,我还以为她不会跟你说。” (more…)

1 hour ago

写在加入乐团一周年

在2024年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还可以加入乐团,甚至参加音乐会演奏。我只是个普通中年人,在之前文章里说过,上世纪八十年代随大流弹了十年手风琴,考过六级(当时最高八级)之后就彻底放弃了。直到二十多年后,在上海工作时才重新开始弹琴,当时有幸跟夏老师学了两年,打开了感官,懂得了音乐的世界远远比考级要广阔和美妙。再往后,就是自己看Youtube学习了一些乐理知识。因为德国几乎每个城市都有很多音乐学校,2023年末,我给本市的音乐学校写信,询问是否可以参加手风琴课程。通过回信我才知道,原来不只是“每个城市都有很多音乐学校”,而且“每个城市都有很多乐团”,哪怕是手风琴乐团。就这样,阴差阳错的,2024年初,经过简单的试奏,我加入了本市的手风琴乐团。虽然我是乐团新人,仍然有很多要学习的,但是一年下来,确实有不少感受。如果读者朋友也对音乐感兴趣,或者想让孩子学习音乐,也许我的感受可以提供一些参考。 (more…)

1 hour ago

从“这不公平”说起

中秋节,照例是本地的华人家庭聚会,大人在一起闲聊,小朋友在一起玩耍。 我注意到,某个孩子似乎最近有些变化,嘴里说着不干不净的词汇,脸上还挂着特别的笑意。这个孩子以前不是这样,起码在我记忆里,几个月前他还不是这样。现在,很明显是受到了某些外界的影响,而且他似乎是在有意识地模仿。 考虑到与他的妈妈比较熟悉,聚会结束之后,我给她发消息提醒说,“今天我注意到您的孩子在玩耍时说了XXXX这些脏词,我以为,无论是在中文或是德语里,这么说都不太礼貌。我印象里,他以前不是这样的。记得您提到最近孩子参加了某个中文课程,或许可以问一下,是不是有同学有这样的情况,以后家长可以留意。” 我明白这有点微妙,但在德国呆久了,也觉得应当神经大条一点。孩子一起玩的时候,家长见到危险或者不礼貌的状况,直接制止别人家的孩子尤其是熟人的孩子,告诉说“嘿,小朋友,不能这样”或者“注意,那样不对”,也是非常常见的事情,有好几次我甚至会感谢别的家长,因为几乎所有情况下对方都是就事论事,而且说得对。 (more…)

2 hours ago

在德国,我陪小孩学音乐【续】

一 去年回国的时候,见到了教我手风琴的夏老师。夏老师已逾古稀之年,钢琴手风琴俱佳,奈何现在学手风琴的孩子太少,我算是“关门弟子”了。多年不见,交谈起来仍然很愉悦。 我问他:“听说现在学钢琴的小孩少了,是真的吗?为什么会这样呢?” 夏老师答:确实如此,来学琴的小孩少了很多。据我判断,主要有几个原因。 第一,经济不如之前景气,许多家庭的收入下降,无力负担钢琴的学费了;第二,弹钢琴现在不能给考试加分了,愿意让孩子学钢琴的家长少了很多;第三,其实大部分家长本来也没想好为什么要让小孩学钢琴,更多是攀比心态,“你的孩子学了这个,所以我的孩子也要去学”,“既然现在你家孩子不学了,我当然也就没有压力和动力了”;第四,许多家长并不考虑小孩的状态以及音乐本身,哪怕继续让孩子学,也只是维持“学”的动作而已,重要的是老师收费便宜,上课方便——能来家里上课最好,至于老师本身的水平,小孩是否有收获,那不是考虑的重点。 末了,夏老师叹了口气,“也好,现在坚持在我这学琴的,都是小孩真正有天赋,家长也懂得音乐的价值的。” 我又问:“我在德国,发现好像每个会乐器的人都能弹钢琴,这也有点超乎我的想象。” 夏老师答:其实很好理解。钢琴是个打击乐器,简单,没有管乐的换气的问题,同时钢琴也是个键盘乐,没有弦乐的音准问题,所以很适合入门,也容易理解乐理。如果家里经济条件容许,先学一段时间的钢琴,之后再学任何乐器,都很简单。 我接着问,我家里正好有一台钢琴,因为家里领导小时候就希望学钢琴但是家里负担不起,如今终于可以圆梦了。她跟老师学了两年,很是找到些自我陶醉的感觉。我看小朋友现在弹手风琴,驾驭起来还有点吃力,是不是让他先改学一段钢琴? 夏老师说:完全可以啊。我就是七岁学钢琴,九岁学手风琴。先把钢琴学好了,之后再学手风琴事半功倍。 回到家里,我和小朋友认真聊了聊,确认他的兴趣是“像爸爸一样弹手风琴”,但在这个阶段,“学钢琴也是为将来做很好的准备”,他同意了。 (more…)

5 hours ago

在德国,我陪小孩学音乐

以前我写过自己学手风琴的爱恨情仇,也写过我在上海的手风琴老师。没想到,几十年后,异国他乡,自己刚上小学的孩子仍然选择了学习手风琴。比较他的学琴经历和我的学琴体验,还是有不少感慨,既能重温孩子学琴的兴奋和厌倦,也能体会家长送孩子学琴的不易与纠结。 以下,记录了我的若干感慨。 (more…)

5 hours ag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