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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链接 从小朋友的德语成绩是“堪称榜样”说起


据说真心与孩子相处的家长需要极强的心里承受能力,否则无法应对过山车一般的心情。我觉得,这是真的。

二年级的最后一个学期,我早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小朋友准时去上学,苦口婆心告诉他要咬牙坚持住,“不要在学年末留个迟到的记录”。直到下午,沮丧的劲头还没有消退。不料,他拿回来了成绩单:数学、道德、手工……所有科目都是2分,只有一科——德语——是1分。

我当时的心情,用“喜出望外”来形容,是再恰当也没有了。

德国实行联邦制,每个州都有自己的教育规定。按照本州的官方解释,针对每一科目,综合考评行为(Betragen)、勤奋程度(Fleiß)、参与程度(Mitarbeit)、秩序表现(Ordnung),评分从5分到1分不等。5分表示“严重不足,需要明确改进”,4分表示“偶尔合格,但不稳定,仍需要改进”,3分表示“通常能合格”,2分表示“明显优于一般水平,而且保持稳定”,1分则是“堪称榜样,无可挑剔”。

按照老师给出的参考标准,1分的比例是98%,也就是“属于所有学生中的前2%”。换句话说,一个在家里主要说中文的孩子,在学校里,他的德语被老师评价为“堪称榜样,名列前茅”。

身为家长,我在喜悦之外,也有感慨。

我想起几次华人聚会时,他父母夸奖我家的孩子“愿意说中文,而且中文说得不错”,言语间不乏无奈和羡慕。我也想到曾有同胞告诉我,“孩子们在家里玩,无可避免要说德语,因为他们日常接触的就是德语,说起来太快太方便了”。我还想起身边见到的、网上读到的一些故事:父母为了让孩子学好英语,严格规定“在家不许说中文”,如此苦心孤诣,孩子长大了终于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中文却日渐生疏,父母称之为“必要的代价”……

世界那么大,也许每个人都会按照自己的想法,拥有自己独特的人生。我内心里总想,不同的语言不应当是此消彼长的关系,而是互相借鉴、互相促进的关系。这些年坚持下来,我大概可以说,我做到了。

我最早意识到与孩子聊天的独特性,是在送他去幼儿园的路上。

那时候我们还没有买车,幼儿园又离得很远,每天必须乘两趟公共汽车,时间在60-80分钟不等。对我来说,如何打发这段时间,确实是个问题。

我尝试与小朋友聊天,聊天气、聊窗外的汽车和风景……但是很快就聊完了,没有其它东西可聊。成年人似乎总是很快就厌倦了千篇一律的对象,也厌倦了“原地踏步”的学习,而总想寻找新鲜感,总要“多学点新东西”才算踏实。

转机来自我阅读的某本儿童心理学书籍。书中提到,给儿童讲的故事往往以“从前”开头。以成年人的认知,各种故事应当在时间轴上对应有各自的点,而不是统一装在“从前”里。但是儿童的认知不同,在同样的时间段上就是可以反复叠加各种故事,他们丝毫感觉不到冲突,也不觉得乏味。

同样的道理,儿童也不会对“重复”感到厌烦,反而似乎充满了乐趣。看看儿歌就知道,无论哪国的儿歌,基本都遵循“同样模式+少量变化”不断重复的模式,儿童恰恰是在这种不断重复中获得乐趣。

看到这一段的时候我恍然大悟,原来与孩子交流,“重复”竟然是重大的乐趣。以前我教他认车标,奔驰、宝马、大众……一轮下来似乎就没有新鲜感了,现在我才知道,哪怕街上层出不穷的是“大众、大众、还是大众”,连着数上几十辆大众,他也乐此不疲。除此之外,辨识车辆的颜色、数等红灯的行人,都是可以反反复复聊的话题。

我承认,家长与孩子聊天时,往往总想着要“教孩子一点新鲜东西”,因此也希望孩子“一教就会”,“学了这个再学下一个”。至于不断重复,往往被认为是“不开窍的(笨)孩子才会做的事”。然而,在不断的重复中收获乐趣,恰恰是符合孩子天性的。

如果家长真的想教孩子一点什么,不妨耐心想想,如何把想教的东西打散了揉碎了,融入不断的重复当中。

我是做软件开发的。据我所知,在本行业内,流传着一些“精彩二选一”的传说,比如 “文本编辑器里,Emacs和Vi只能选一个”,以及“编程语言中,C#和Java只能选一个”,否则就会“脑裂”甚至“精分”。

但是,我分明也见过有人可以“双修”,Emacs和Vi都玩得很溜,C#与Java写得同样漂亮。因此我想,如果心智能力足够强大,很多选择并不是“精彩二选一”的游戏。所以,我努力学习德语,在小朋友与我说德语时,我努力去理解和对话。

对已经习惯说了几十年中文的成年家长来说,这确实很难。周围有些家长是明令孩子“在家必须说中文”的,甚至有同胞很得意地跟我说过,“我早早就给小孩立下规矩,在家就必须得给我说中文,不能忘本”。

但我总觉得,“忘本”的说法,对于小朋友来说有些上纲上线了。他们是在日常生活中主要用德语交流,许多概念、表达都习惯使用德语,所谓“忘本”,对他们来说完全是不着边际的,他们只是习惯成自然而已。家长要做的,就是努力去接近这种“自然”。

比如识谱,小时候我学的是Do-Re-Mi的这一套唱名系统(Syllable Name),长大了看英语的乐理教程,才逐渐习惯C-D-E这一套音名系统(Pitch Name)。本来我以为这是全世界通用的,没想到在德国又有不同。与英语的C-D-E-F-G-A-B不同,德语的音名是C-D-E-F-G-A-H,德语里的B对应英语的“降B”。这还不算,更麻烦的是升降号的读法,中文读“升So”和“降Re”,英语说“G sharp”和“D flat”,德语则是“Gis”和“Des”。

必须承认,一开始我确实都被绕晕了,很长时间里都反应不过来。不过这个问题也不是不能解决,多练习就可以熟练掌握,然后就可以和小朋友顺利交流了,完全没有“精分”的担心。

当然我也理解,有一些家长不愿意与孩子说德语,其实有更深层次的原因,说出来也有些难为情:小朋友学语言太快了,成年人学不了那么快,所以说话常常被小朋友纠正。加之,儿童往往没有“师道尊严”的意识,纠正起来不留情面,家长自然面子上挂不住。

但是我又想,我们常说“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说的不就是在交流时不要顾忌面子、身份等等因素,主要关注“是不是、对不对”吗?小朋友纠正家长的语言错误,绝对没有“炫耀优越感”的意识,而纯粹是就事论事。唯一的问题,就是家长的面子而已。

每当遇到这类难堪的困境,我总是尝试“正本清源,不忘初心”,想想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如果真正的目的是为了锻炼自己的语言能力,也是为了和小朋友多交流,那么被人挑错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慢慢我也发现,家长在孩子面前承认错误,并不断改进,既能给孩子成就感,增进感情,也能减轻家长的紧张和焦虑。我总觉得,家长在孩子面前不应当活得太累,似乎样样全能,犯一点错误就需要承担巨大的心里压力。让孩子看到家长会犯错,也会不管改进,其实是在身体力行地告诉他,“终身学习(成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曾经听说,有些家长为了让孩子学好外语,严令“在家不许说中文”。除了担心语言互相干扰(其实这毫无必要),另一个理由是,“相比英语,中文不够严谨,会影响思维”。

过去一些年,我们也确实看到过不少此类言论,不少看起来还相当有道理。比如有一篇流传甚广的文章就说,英语对每个概念都有单独的词语,“猪肉是pork,牛肉是beef……飞机是aero plane”,“而中文的猪肉就是 猪+肉,牛肉就是 牛+肉,飞机就是 飞+机”,相比之下,显得那么原始和粗陋。

如果我没学德语,大概就真的信了这些胡咧咧。但是学了德语,就能一秒看破这些胡咧咧:德语里,猪肉(schweinefleisch)就是猪+肉(schweine + fleisch),牛肉(rindfleisch)就是牛+肉(rind + fleisch),飞机(flugzeug)就是飞+机(flug + zeug)……就是这样简单粗暴,甚至可以和中文字字对应。

要知道,在二战以前的很长时间里,德语都是科学界通行甚至占据统治地位的语言。而今天英语取代了德语的地位,也并非因为英语更严谨、更精确。相比有严格逻辑结构,“可以用公式推导”的德语,英语可以算是“五花八门大杂烩”,但它仍然成为了科学界甚至全世界通用的语言。

所以,所谓“语言会影响思维”,基本可以视作是胡说八道——一门语言到底有多“精确”,很大程度上不取决于语言本身,而取决于使用语言的人:大家对待语言有多严肃认真,大家用语言谈论什么话题。“本身”再精确的语言,如果只能插科打诨,只能用浮皮潦草的态度谈论各种云山雾罩、虚无缥缈的东西,也会把人的头脑搅乱成一锅粥。

想通了这一点,我竟然发现,不同的语言是有共性的,所以它们不但不会互相干扰,反而可以互相促进。

这种共性,一方面体现在词汇和概念方面。

有一次,小朋友学英语时问我,lady和woman这两个词有什么不一样。这可真是个好问题,我一下子还没法用他能迅速理解的方式讲清楚,但是我想了想,忽然意识到可以用德语解释:“它们的关系类似德语中的Damen和Frau。在应该说Damen的时候,就需要说lady,其它场合可以说Frau。”

由此我发现了回答“为什么”的新天地,那就是打通不同的语言,有时候这么做方便省事,而且能对同一个问题提供更立体的视角,间接让小朋友感受到掌握不同语言的重要性。

另一方面,这种共性也体现在表达本身。

前些年“批判思维”的概念非常流行。我也读了一些书,慢慢发现这个名字大概有些误导,中文的“批判”总让人联想到“激情澎湃、唾沫横飞”的样子。在我看来,“批判(critical)”更合适的翻译应当是“理性推敲”:无论你说什么,重要的是有依据,有逻辑;无论你赞同或者不赞同什么,都应当心平气和,有据可循,有理可依。

落实在具体言论中,就表现为类似“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或者“你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的详细展开,耐下心来逐个环节推敲。既不要认为“我的观点天经地义就是对的”,也不要随意给他人扣上各种“不可理喻”的标签,更不要在被询问“为什么”时怒不可遏,最后,在发现自己出错时,能坦然承认自己的错误。

这种说话方式并不专属于某种语言,只是我们的成长经历里很少有这方面的内容。典型的例子来自语文的课文,似乎我们习惯的角度都是“这篇文章如何如何好,要如何学习”,而很少讨论“这篇文章有哪些地方写得不好,为什么说写得不好,应当如何改进”,即便有,也大多是浅尝辄止,无法进行有质量的展开。实际上,这种关于“好”和“不好”的细致讨论,恰恰是“批判(推敲)”的本意。

关于这个话题,徐贲老师之前写过好几本书,我从中受到了很多启发,如果读者有兴趣可以去阅读。我比较惋惜的是,自己很晚才明白这个道理。以前总觉得“英语好”就是要口音地道,很晚才发现,与口音相比,表达的内容、形式、逻辑,才是更重要的因素。

我以前出于兴趣,阅读了不少科学史、技术史方面的书。本来,我以为这只是我的个人兴趣,毕竟对现代人来说,“知道现在是什么样子,熟悉现在的样子”就足够了,至于背后的尾巴,“从前是怎样的,又是怎样变到今天这样的”,其实没必要了解。

但是与孩子聊天多了之后,我发现这些科学史、技术史的知识,竟然是非常宝贵的材料。

这是因为,科学史、技术史关心的是人类认知的进化过程。人类原始的认知当然是出于直觉,然后因为一些机缘巧合,逐渐发现不对,有一些现象无法解释,有一些问题无法解决,于是提出新假设、摸索新理论……如此不断迭代,才到达今天。

从某种程度上说,每一代人新出生,都要重新经历这个认知升级的过程。如果孩子没有任何科学知识,那么看到月食,就认定“月亮被吃掉了”,看到大地,就以为“天圆地方”;看到手电筒,就想当然认为“人眼能看到东西,是因为人眼也发光照亮万物”……

所以,如果家长读过科学史,就不会认为小孩的想法“可笑”或者“幼稚”。相反,在我眼里,我仿佛看到他处在认知升级历史中的某个点——他之所以有这样的认知,是因为他想到了哪些,如果我再“喂”给他一些问题,他就可以“升级”到更高层次(虽然距离“终极答案”仍然很远)。

这几年来我深切体会到,面对孩子的认知发展,家长心里的 “坐标感”非常重要,引导和陪伴孩子一步步地展开思考、加深认知,远比把最终(其实也只不过是中间态)结果当成无可置疑的标准答案,直接堆给孩子更重要。

以前看王小波的书,有段话我印象很深,但当时还不是很理解。在和孩子的聊天中,我才终于理解了:

我的老师说过 ,科学对中国人来说,是种外来的东西,所以我们对它的理解,有过种种偏差:始则惊为洪水猛兽,继而当巫术去理解,再后来把它看做一种宗教,拜倒在它的面前。他说这些理解都是不对的,科学是个不断学习的过程。我老师说得很对。

我相信,不光科学是这样,身为父母,想要“科学地”陪伴孩子成长,也应该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