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chael,一个打冰球的好孩子
认识Michael很偶然,但我也很幸运,因为我见证了一个“打冰球的好孩子”的成长。
最早认识Michael是在冰球队的夏季体能训练上。那时候这群孩子还只有六岁左右,每次训练都是家长送来,在旁边观看陪伴,再接回家。但是,我很快发现有个孩子不一样,家长送他来就回家,他靠自己换好全身装备,训练完自己洗澡更衣,再由家长接回去。看起来,他好像完全没有其他孩子那种“害怕独处”的感觉。
于是我问他:“小朋友,你这么勇敢,你叫什么名字呀?”
他说:Michael。
我尝试复述他的名字,好几遍都不成功,因为我总听成“米歇”,最后他耐着性子慢慢说,我仔细听才发现最后还有个音节,嘴要更扁一点,舌头往上垫,才可以念出来,类似“米歇-厄尔”。其实这个名字写出来大家都认识,英文里读作“迈克尔”,无奈德语的发音规则很严格,字母i不会像英文那样有两种读音,结尾的el又一定要发音,所以就成了“米歇-埃尔”。
独立性很强,名字很特别,这是Michael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但我也没有特别关注他。我没想到,两年之后这个印象会有那么多的变化。
那是一次冰球比赛,小朋友的队伍以大比分输了。在更衣室里,有人捶胸顿足,有人闷闷不乐,有人狠狠地摔冰球棍……对孩子来说,这都很正常。但是我发现,Michael默默地坐在角落里,一手拿纸,一手拿笔,在画什么东西。
我很好奇,因为相比起嚎啕大哭或者摔冰球棍,画画解压真是个好办法。于是我走过去问他:“嘿,Michael,你在画什么东西呢?”
他抬起头,若有所思地望着我:“噢,我在复盘刚才的比赛,想想我们是怎么输的,当时我们是怎么走位,他们是怎么进攻的。”
我震惊了:怎么会有这样的孩子,既有稳定的情绪,又有缜密的思维。可怕,可敬。
仔细观察之后,我发现了原因。Michael的爸爸总是带他去看冰球赛,而且训练时,他的爸爸绝大多数时间一直在关注着他,而不像很多家长,在旁边在聊天或看手机。故而每次训练完,他爸爸都要跟他谈上好几分钟,大概是在讲评本次训练。有时候父子俩其乐融融,也有些时候,Michael的爸爸把他狠狠批评一通,声音不大但语气很坚定,Michael的眼眶马上就红了。
这个细节给了我很多启发。因为我以前经常在聊天群里看到有家长抱怨,“孩子上学习班(兴趣班)是我最无聊的时间,又不能离开,只能干耗时间”。这样讲话的父母往往对教育孩子“成竹在胸”,认为自己只要笃定地站在终点,等着孩子慢慢靠近,当然也就没有太多耐心。
但是,如果家长相信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特质,也就应当相信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独特的成长路径和经历,那么保持对孩子的观察就非常重要。而且,这种观察可以提供很好的交流素材。“嘿,我发现你今天XX科目的训练比之前自在点了。我说的对吗?”,“XX教练今天跟你悄悄说了什么?我看你笑眯眯的”,这样的谈话或许与“提高”没有直接得到关心,但必然会让孩子感觉自己被关注,被尊重。
起码Michael和他爸爸的关系就非常融洽,Michael的爸爸看起来年龄比我大很多,是个典型的德国人,胡子茂密但很有型,见到谁都是笑呵呵的表情,而且经常会跟人碰拳——疫情之后许多人以碰拳替代了握手。他几乎每次都跟我碰拳,也会很认真地跟我们家小朋友碰拳。
除了来看孩子打球,有主场比赛时他也前来主持。在全国各地比赛了一圈之后,我发现还是我们这里的主持最有激情,尤其是比赛开始的“Are you ready? Let’s gooooo!”,声调陡然升高,又特别拖长,远远不是其它赛场所能比拟。虽然各处比赛,出力的都是家长,主持的当然也是家长,但家长和家长之间,为什么会有这样巨大的差别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还要过一年才知道。
那时候,我们认为以前租的房子不太合适,为了小朋友上学和打冰球方便,打算再找个住处,看来看去,遇到一处比较满意的公寓。
我知道,有许多同胞对“自己的房子”有执念,心心念念要住“别墅”(独立屋)。也有许多人认为,到了欧美国家要过得“像个样子”,就应当住独立屋。不过我们全家都挺喜欢住公寓的,尤其是邻里关系好的公寓,感觉简直像自己小时候单位的宿舍楼,左邻右舍都是熟人,每天都是笑脸相迎,小朋友来回串门,赶上逢年过节家,门口总有些糖果、贺卡之类。
偶尔遇上暖气不热、楼道灯不亮之类的问题,第一时间看到住户聊天群的消息:“亲爱的邻居们,我们楼的暖气现在不热,我已经打电话给物业的XX先生了,他们马上会来解决”,心里真是热乎乎的。
所以我们还是更愿意住公寓,只是要确保没有特别不好打交道的邻居,虽然这是个未知数,但又是个非常重要的未知数。不过,出乎我意料的是,Michael一家也住在这里,只是在不同的楼层。
于是有一次孩子训练时,我与Michael的爸爸攀谈起来。他得知我们中意的公寓在他们家楼上,热情地连声说“欢迎欢迎”,他不但给我详细介绍了住在这里的优缺点,还告诉我好几家邻居都是本市交响乐团的乐手,所以在家弹琴绝对不要担心扰邻,反而会很受欢迎。最后,他还故作神秘地跟我说:“我们家有很多冰球训练装备在地下室,等你们搬来了,可以让孩子们在地下室练冰球”。
于是我们就放心搬进去了,这两个孩子就经常结伴去训练。Michael很认真地给我们写了个纸条,哪天什么时候可以在地下室练冰球,到时候他爸爸提前在地下室把装备都架设好,让两个孩子可以专注地练上一小时。
这时候我才知道,Michael的爸爸是电视主持人。我在网上搜索他的名字,发现他还主持过不少新闻节目,怪不得主持冰球赛那么有激情,轻车熟路。
不过,Michael爸爸也颠覆了我对“主持人”的印象。按我之前的经验,很多主持人虽然在镜头前光彩照人、和蔼可亲,镜头之外却是相反的模样,不少人还会特意保持某种优越感和距离感。如果你按照屏幕上的形象去热切地跟他们打交道,很可能会大失所望。
Michael爸爸则完全不是那样,起码在我看来,屏幕之外的他总是很亲切,也确实很谦和。我有好几次遇到他都是在家里附近的廉价超市,估计他刚下班,还穿着登台时的白衬衣,手里提着红薯、面包、土豆之类,完全是“打酱油回家”的轻松状态。怪不得,Michael总是表现出对爸爸的依恋。
我也了解到,Michael的妈妈是警察。主持人+警察的家庭组合,大概可以算“上层中产阶级”了。但是我与Michael父母的沟通中,完全感觉不到他们有任何架子,总是满面春风、亲切和蔼,打破了我固有许多的刻板印象。
不过,不久我也领略到Michael爸爸对他严厉的一面。
我们公寓底下是自带的公共花园,住户的小朋友们可以在这里玩蹦床、吊秋千、踢足球。花园隔壁的楼房,有不少中东地区来的住户。隔壁的密度明显大很多,楼下没有“花园”,只有供大家晒衣服的绿地。那边的小朋友放学,就聚在一起,把晾衣杆当球门踢足球。
有时我也会心生感慨,大家在同一所学校上学,放学之后,一条栏杆如同天堑把孩子们分开,大家只能隔着栏杆聊天,或者打排球。但是我也承认,如果放学之后家长只让孩子踢足球、玩游戏机、看iPad,虽然孩子也很懂礼貌,但我总会觉得有点异样。所以,为了不破坏小朋友的感情,我们规定,如果去
那边找同学玩,只能玩规定的时间,到点必须回家。
有一次我下楼,见到Michael在花园大哭。我详细询问,才知道隔壁孩子的自行车坏了,Michael过去帮忙,他弄得满手油污回来,明显违反了他爸爸“绝对不许去隔壁那边玩”的规定,被狠狠批评了一顿。
“我只是想去帮忙呀……”,他眼里满是委屈的泪水。
“好了,我知道你只是想去帮忙”,我拉住他的手,一把把他抱在怀里。说实话,勤于拥抱,也是我跟Michael爸爸学的。有一次比赛结束,Michael异常沮丧地告诉他爸爸“这场我们输了,打得太差了”,而他爸爸一把把他抱在怀里,“噢,我得Michael,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那个瞬间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堪比电影海报。也许东亚文化习惯含蓄地表达感情,但我尝试几次之后发现,拥抱给人厚实的宽慰,这是全世界通用的。
还记得有有次比赛,见到一位同胞妈妈。孩子在赛完之后也是因为结果大哭,妈妈能做的只是不停安慰“没关系没关系,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比赛不可能总是赢的”。当时我也上去安慰,但我心里在想,为什么妈妈只是用语言表达呢?这时候给孩子一个大大的拥抱,要好过千言万语。
当然,我从Michael爸爸那里学到的,远不只是“拥抱”这一项。
我们搬家之后,楼里的小朋友经常来我们家玩。有一天放假,相熟的另一个同胞妈妈也把小孩送来我们家。男孩子在一起玩,打打闹闹是难免的,疯狂,但也热闹。
等我出门办点事回来,小朋友才告诉我说“今天Michael在我们家哭了”。我很吃惊,细问之下,才知道是他们在玩捉迷藏,Michael躲在被子里,同胞的孩子已经看出他在那里,仍然狠狠地故意一拳打下去,Michael疼得哭了。
每次遇到这种事情,我都觉得有点难办。小孩子之间的冲突难免,有时并不容易和各方父母解释清楚。而且之前我跟同胞提起,他们似乎总觉得小题大做。
仔细思考之后,我想还是应该对Michael家长诚实,不能瞒着。所以我在手机上给他爸爸发消息,首先陈述了我知道的事实,然后表达歉意,说虽然不是自己的孩子弄的,但发生这样的事情终归不好,以后我们多注意。
不久我就收到了他的回复,“谢谢您的诚实告知,Michael回家就告诉了我们这件事。他现在一切正常,我想这不是什么大的事情,而且我很高兴的是,他已经学会了如何妥善应对这种情况……”
我这才想起,他确实是“妥善应对”了。他先是哭,但没有动手,而是坚持讲道理。之前和冰球队其它孩子的妈妈聊天,我们有个共同的麻烦,就是这些孩子身体都很强壮,力气很大,但还没学会如何妥善运用自己的力气。在学校里被其他人惹恼了,挥拳相向似乎是自然的反应,然后就是“被家长投诉,被老师找谈话”。
这样看来,虽然我经常在家里跟小朋友说,“力气只是保护自己的最后的武器,可以讲道理解决的,就不要动拳头”。但具体做起来,Michael已经先行一步了。
这或许可以解释,同样是打冰球,有的孩子鬼点子多,有的孩子动作比较大,Michael虽然不是打得最好的,但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灵秀之气,多半是家长的长期教导的自然结果。
大概也是因为家长在这些理念上想法一致,Michael的父母对他比较放心了。所以我家门铃经常想起,打开门,只穿着袜子的他站在门前,“我可以来你们家玩一会儿吗?我爸爸说,我可以来玩30分钟。”
当他说“我爸爸说,我可以来玩30分钟”的时候,语气是那么自然,既没有胆怯,也没有遗憾,似乎只是和小伙伴做了一个约定。我想到前段时间看的《无条件养育》这本书,里面讲到,许多父母总是出于直觉,用“奖励/惩罚”的手段来教育孩子,其实效果是很一般的,甚至有副作用。
要知道,孩子,尤其是儿童,只有在感觉被充分的支持和尊重包围的情况下,才会愿意听取父母的意见。我想,Michael的父母对他的管教是全方位的,但是前提是提供了全方位的爱,所以才会有这么好的效果。
记得有一次训练完,我们一同走路回家。路上我与Michael聊天,忽然他笑了,因为我有几个德语单词的发音不对,让他觉得很滑稽。对我来说,犯这种问题,遇到这种反应,早就是家常便饭了。但是Michael爸爸立刻正色跟他说:“Michael,你要知道,只有母语才可以说得那么地道,这没有什么好笑的。如果我去中国工作,我也要努力学中文,但我肯定说不了那么好。到时候,你希望你的爸爸被人这样笑话吗?”Michael连忙吐了吐舌头:“好吧,爸爸,我知道了,我下次不会了”,从此他也真的再没有笑话过我的发音。
我曾也问Michael爸爸,“为什么Michael可以这么有热情,早上五点多起来,训练一个小时到七点,回家洗个澡再去上学?我们家孩子就做不到,绝大多数孩子都做不到。”
他爸爸顿了顿,正色告诉我:“其实很简单,只有一条原则:我们告诉他,如果打冰球真的是你喜欢的,那么我们的职责就是全力支持你,而你的职责就是不断去投入,兑现你对它的喜爱。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无论什么事情要做好,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但真正的快乐也来自这里。所以,早上的训练尽管很辛苦,那也是你应当去做的。”
这个道理很简单,也很深刻。我联想起总是被人误解的“快乐教育”,似乎是“放手不管,随便孩子怎么高兴怎么来”。这些年才真正明白,“快乐教育”的“快乐”大概颇有误导性,它的真正意思应当类似亚里士多德说的“愉悦”,那是满足了求知欲,或者能力成长之后的感觉。真正的“快乐教育”,就是在这种愉悦感的引领之下不断成长。只是,教育者必须不断去发现、思考、学习,其实要求很高。
等我和Michael很熟了,也就有很多话题可以聊。实际上我很喜欢跟他聊天,九岁的孩子,金色头发下,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自信。我越是以平等的心态去和他交流,他就越愿意跟我聊,也就收获越多。
有一次我问Michael,“你为什么会打冰球呢?” 因为据我观察,冰球打得好的孩子,许多都是受家里影响,父亲往往就是冰球运动员,或者哥哥姐姐也打冰球。但是Michael显然不是这样,他爸爸怎么看都和冰球运动没关系,他也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往上都没有人打冰球。
Michael告诉我说,他很小的时候,有一次看到路上有人拿着冰球棍,他很感兴趣,爸爸妈妈告诉他这是冰球棍。然后他提出要自己去试一试,由此开启了他的冰球之旅。虽然他爸爸没有打过冰球,但非常支持他,总是带他看冰球比赛,也细心观察他的训练。
听完我非常感慨,因为我已经看到过太多这样的情况。家长希望小孩学某样东西,美其名曰“努力支持”,其实家长只愿意出钱出时间,自己根本不愿意去学习。
比如,明明如今音乐的入门教程已经非常好了,任何人只要愿意,都可以掌握基本的乐理,还是有不少家长一边努力“送(逼迫)”孩子学音乐,一边又振振有词“我反正是五音不全,没有音乐细胞……”。殊不知,孩子最需要的不是金钱,而是陪伴——尤其是高质量的陪伴。而高质量的陪伴,需要家长愿意学一点孩子在学的内容,找到共同语言。
再展开一点,我已经越来越深刻意识到,培养孩子不是“锻炼跳高”,杆子不动,等着孩子一次次去跳,甚至也不是“一棵树带动另一棵树”,因为“带动”这个词就定义了主动和被动的关系。在我看来,如果每个人的人生都是独特的,那么培养孩子的过程,类似家长和孩子携手走进新的天地。故而,家长需要有意识地去学习孩子感兴趣的知识,去观察、探索孩子的学习路径,去体验孩子的经历,这样才能真正走入孩子的独特人生。
夏季的一天中午,Michael的爸爸给我发消息:“我今天比较忙,请问您今天下午能带孩子们去训练吗?如果可以,我们会非常感激”。我欣然应许。
训练到一半时,天色骤暗,电闪雷鸣。等到五点钟训练完,天已经全黑了,豆大的雨点劈里啪啦砸在地上。
“孩子们,雨太大了,咱们只能等雨停了再回家”,看着他们沾满汗水的头发,我明白他们想回家洗澡的迫切心情,但也毫无办法——所有来训练的孩子都没有带伞,大家都只能等着。
忽然,大门口的黑暗中亮起两束光,是一辆车开了过来,然后有个人影下了车,冒着大雨匆匆跑来。那是Michael的爸爸,他还穿着西装、白衬衣,多半是从电视台直接赶来。在四下的黑暗中,在球队其他孩子艳羡的眼光中,他的爸爸俨然有几分“从天而降”的神奇意味。
“快,孩子们,把东西收拾好,到大门口去,我喊一二三,你们就用最快的速度跑上车。”
孩子们迅速上车,我们两个爸爸还在手忙脚乱把两个大大的冰球包塞进后备箱。等坐进车里,我们的头发都湿了。发动汽车之前,Michael爸爸转过头来对着我,满面笑容——老规矩,还是碰碰拳头。
那天暴雨倾盆、暗无天日,却是孩子们的独特体验,也是我的独特体验。
我想,所谓“打冰球的好孩子”,大概不是打得有多厉害,而是在充满爱的环境中成长,有原则、有陪伴、有勇气。
就像Michael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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