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长的时间里我一直弄不清春秋和战国的关系,前些年看了张荫麟先生的《中国史纲》,深深记住了一点:就激烈程度而言,战国一年,可相当于春秋十年。今天看来,这个比喻,也很适用于《大江东去》和《民企江湖》。

《大江东去》描写的是改革开放前20年,三位不同出身的主人公成长的经历。《民企江湖》所描写的是留德归来、继承父业投身机械制造业的柳钧的创业过程。在《大江东去》里,旧的制度束缚正在逐渐解开,民间的活力正逐步释放,而到了《民企江湖》,旧的体制已经基本解体,新的体制却迟迟未能建立,加之深层次的、顽固的矛盾并未解除,官方的说法是“改革进入深水期”。这种环境下,芸芸众生只能就在丛林中搏杀。同时《民企江湖》的主人公柳钧换成了留德归来的机械博士,家境富裕、逻辑严谨、循规蹈矩的工科生,习惯了在契约精神下行事,回到国内仍然希望通过“重视研发、重视核心技术、保护知识产权”的路子把企业做好,却碰得头破血流。比如创业之初,就遇到协作工厂抄袭自己研究成果的“卑劣行径”,申请的专利,签订的合约,“竟然”毫无约束力。一怒之下将对方告上法庭,法院刚受理,税务局就来电话要查帐,最终不得不自行撤诉,还必须出点血,因为不能薄了税务“无功而返”的面子。最终柳钧只能拿专利约束外方的采购,让对手外贸生意流产的代价却是被打断一根手指。在《民企江湖》里,这样“无关本业”的麻烦从采购、销售、人事、银行、资本等各个方面涌现出来,辅之以大家熟悉的人民币升值、楼市初启、股市暴涨、民间借贷发展等等社会热点事件,如同密集的鼓点时时震动读者的内心。

文艺评论有云,平庸的作品只反映生活的部分,伟大的作品反映生活的全部。《大江东去》之所以了不起,就在于它虽然关注的是个人的成长,却不忘全景式地反映了社会生活,《民企江湖》则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花费了更多笔墨描写“江湖”——虽然柳钧创办的只是机械制造企业,但读者能看到的觉不限于狭隘的机械制造,有他的好友、一心从商的钱宏明来“踩点”各种生意,有他的妻子、银行工作的崔冰冰来“讲解”放贷、融资各种手段…… 《民企江湖》俨然是个小社会、万花筒。并且作者匠心独具,如果主人公柳钧仍是从底层拼搏上来的“土鳖”,难免落入俗套,而且“丛林”中的怪诞和无奈都无从体现。而“海归”柳钧出场时的惯性,本是资本主义世界积累通行的规矩使然,在国内实践起来却处处碰壁,不得不服软,“不讲规矩才是自由”。这种处处涌现出的强烈对比,无疑给了读者更广阔的视角来看待我们的社会和生活。

最终,柳钧在煎熬中解开个个心结,练就种种手段,一路搏杀出来。可以说,他所面对的对抗,恰恰是“普世价值”与“中国特色”之间的冲突,他所经历的煎熬,也折射出当代民营企业家的尴尬境地。更加难能可贵的是,不同于普通“就事论事”的文艺作品,《民企江湖》中的主人公柳钧在自己的思索和与朋友的交流中,确实发现了不少问题的症结,比如工伤事故之所以处理棘手,之所以会弄到沸反盈天,完全是政府责任缺位所致。在许多问题上,政府的立场不是制定和维护公平的规则,而是争取自己的利益,推脱自己的责任。新劳动法看似保护工人的权益,出血的却是老板,调和劳资关系是好事,但应该由工会来处理,政府包办完全是越权错位…… 由工科出身、逻辑严密、喜欢较真的柳钧得出这样的结论,既自然又巧妙,也可以给不少“习以为常”的读者提供全面的启发。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民企江湖》与《大江东去》真是血脉相通的。

回想起来,看《大江东去》还是在2009年,对许多内容只能作壁上观,谈感受尚且有点“子在川上曰”的超脱。到了看《民企江湖》时,已经作为技术负责人亲身经历了草根民企的成长经历,营业额两年内暴涨二十倍,意想不到的问题曾出不穷,许多时候对原则的坚持不得不妥协于业绩的压力,因此阅读《民企江湖》也更有感触。而且与柳钧同样是技术出身,我也坚信技术有自己的价值和规律,最终必然要走到“循规蹈矩、按部就班”的康庄大道上来,这不是“西方道路”,而是西方人先于我们探索出来的道路。然而如何走上这条路,却是我们必须解答的问题。去年交流中有朋友问我,既然翻译了《程序员的职业素养》,如何看待书中列出的规范与现实的差异,我只能据实地回答,我也在摸索“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道路。

按照历史,春秋战国的大乱之后,天下终于统一。我也希望,《大江东去》和《民企江湖》所展现的春秋战国能早日规范起来。乱世虽然足够刺激,却更适合遥想和怀念,天下太平,才真正适合普罗大众的生活。

我是非常偶然知道阿耐的:我在抓虾网工作的时候,某天用户反映说一个叫“混水庄园”的blog不更新了,为了验证,我订阅了这个从未听说过的blog。通常,这类问题解决之后我就会退订,如果觉得还有点意思,就“私藏”下来。阿耐的“混水庄园”,就属于我“私藏”的少数。一开始觉得有意思,主要是文章眼光独到:谈论经济总能抓住几个关键地方点评,眼光总高那么一点——最近一次她说到,统计数字当不得真,因为如果把个税起征点调高,就会发现“民众工资普遍上涨,而公司的办公费用等明显下降”。
一开始我喜欢看她的文章的原因就是这么简单,其它方面只知道她是实业家,还写小说在blog上连载,但总觉得她写的小说偏实业,而且连载看起来终究不过瘾,所以总没太多兴趣。去年末今年初,阿耐在blog上说,最新的长篇小说出版了,看下面留言热情洋溢,我终于也有兴趣来看看这部调了那么多人胃口的书,它有一个非常大气的名字:大江东去。

名实相符,《大江东去》本身也非常大气,全书从1978年开始,一直写到1998年,在这个阿耐所言“前所未有的变革时代”中,主要描写了三个人的命运:宋运辉,“黑五类”的后代,从小受尽艰辛,恢复高考后上了大学,从一家化工企业的三班倒技术员开始,走出大型国企中错综复杂的关系迷宫,一步步上到国有(当时还叫“国营”)大型工厂负责人的位置;雷东宝,退伍军人,回到家乡小雷家当村支书,率先带领小雷家搞分产到户、分包到户,想尽办法摆脱政策束缚,之后创办乡镇企业,成为当地政府扶持的明星;杨巡,典型的“孝子长兄”,当年做小本生意的“小杨馒头”,做个体户、当倒爷、盖市场,历经磨难,最终拥有自己的产业。这三个人,身世、身份各不相同,走的路也截然不同,却都是在磨难面前不肯低头、努力胜出的典型,这是《大江东去》在精神上的大气;
在三位主要人物之外,阿耐还在书中巧妙安排了其他许多典型人物,既有北京下来的县长老徐,也有留洋归来的女金融家,既有忠厚仗义的工人寻建祥,也有毁誉参半的县委书记陈平原,既有勤恳扎实却不乏小算盘的小雷家“四大金刚”,也有浸淫市场多年仍刁钻古怪的王老先生……正是这些身份、背景各异的人物,给了读者丰富多样的阅读收获:一项政策出来,上面有什么意图,下面想如何利用,地方政府又有什么考虑,“洋人”如何评价,普通人是什么看法……所有这些,绝非全知全能的点评,而是各有出处,读来只觉得自然、合理,这是《大江东去》在视野上的大气;
而且对于书中的各位人物,《大江东去》难能可贵地做到了一视同仁:以往人们提到“倒爷”、“个体户”、“乡镇企业家”之类名词,总有挥之不去的好恶,《大江东去》里虽然还能依稀看到“个体户不可靠”之类简单判断的影子,理解却深入了一层:个体户遭遇了多少白眼,生存条件有多么恶劣,如何被国营企业和官僚玩弄于股掌之间……读者了解这些,即便不会更改之前的判断,却可以丰富认识,加深对他人的理解,这是《大江东去》在价值观上的大气;
以上说了三点大气,不过在我眼里,《大江东去》最大气的一点还是信息量上的大气:阅读全书,如同顺流而下:包产到户、包干到户、乡镇企业、技改、联营厂、挂靠、红帽子、转制、皮包公司……这一系列在我们生活中闪亮过、却又被渐渐淡忘的概念,以及它们的来龙去脉,一一复现在眼前,原来,我们活生生的经历,早已熔铸进一段恢宏的历史。这种力透纸背的“真实感”,大概与作者阿耐从事实业的经历有关,也正因为如此,本书可以算作“实业小说”——它没有“文艺小说”中典型的细腻丰富的情感、环境描绘,取而代之的是分量十足的经历和体验,这是“职业作家”绝难理解和把握的,所以小说读来反而更加“抓人”。可以说,信息量上的大气,是《大江东去》最突出的特色所在。

既然喜欢《大江东去》,当然难免把它与类似的作品比较一番。这本书虽然没有宣传炒作,读者的反应,却是相当不错的(除去好评不说,1月刚刚初印,我手上已经却是5月第2次印刷的版本),因为它的年代背景,大家难免要把它与《激荡三十年》和《平凡的世界》相比较:窃议为,《激荡三十年》要做的是编年史,走的是《光荣与梦想》的路子(这点非常明显),它不算小说,所以关注的是各个时代的典型人物,点到为止,《大江东去》胜出在对幕后源流的介绍和关注;而《平凡的世界》“文学味道”更浓厚,关于环境和心理的着墨更多,对切实生活(尤其是左右生活的各种力量)的描述更少,作者的想法更纯朴,价值观也更单纯,它与《大江东去》的异同,或许恰恰是这些年来社会变化的见证。另一方面,与阿耐之前作品(譬如《不得往生》)相比,《大江东去》的视野更开阔,内容也更丰富,如果我们不反对“伟大的作品总是要全面地描绘世界”的说法,《大江东去》的大气就是名符其实的。

如果非要说作品的缺点,我觉得它走的是平铺直叙、情节推动的道路,结构不算精巧,行文也难言华丽,而且细微处修订一下会更好(八十年代初的人大概很难说出“我有吃过饭”和“不招人待见”之类的话)。不过,好小说是没有定规的:大江东去,风景自然不同小桥流水,奔流不息的气势才是它最迷人的地方,读者能做的,就是接受这部150万字长篇的裹挟,一路高潮,一路抱怨“拿起就放不下,占用了太多睡眠时间”吧。

P.S. 这本书在卓越的售价总是变化不定,时而88块,时而70块,最低还有67块的(两天三变是很可能的),如果想买,不妨持续关注一段时间,低价下手。

也可以在阿耐淘宝店购买签名本,因为淘宝最新出台了关于销售图书的规定,明年1月之后可能就买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