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y 2008


Canon EOS 350D, 50mm, F 4.0,  1/80 s, ISO 100

朋友问了两个翻译的问题,我的想法,写在这里,供大家参考。

Learning in any domain, leadership included, is not likely to occur without a desire to learn and the willingness and discipline to practice, practice, practice.

难点在于:

  • and the willingness and discipline…,这里的逻辑关系要理顺;
  • willingness,这个词来自will,意志,willingness一般翻译为“肯干”、“自发”,这里翻译成“肯学”,太口语化;
  • descipline,一般翻译为“惩罚”、“严格训练”,但“严格训练”与前面的“练习”有所重叠,应尽力避免。

最后翻译为:

学习任何知识——包括领导能力——都离不开求知欲,和练习、练习再练习的毅力艰辛

另一句是:

Classroom-based and electronic training have increased in both quality and availability in recent years, though they remain incredibly sensitive to business cycles; but who would ask a budding Derek Jeter or Mikhail Baryshnikov to learn their trade from a DVD?

难点在于:

  • availability,一般译作“可用性”、“可提供性”,翻译味道太重;
  • sensitive,一般翻译为“敏感”,但“对经济周期敏感”,容易产生误解,产生“特别有灵性,能洞察”的歧义;
  • learn from,“从DVD学习”,“向DVD学习”,都不能保留原文的调侃味道。

最后翻译为:

近年来,课堂教学和电化培训的质量和普及程度都有提高,但它们受经济周期的影响太大;毕竟,DVD不出未来的Derek Jeter和Mikhail Baryshnikov。

2007年的某天,韩磊给我发来一段古怪的文字,讨论翻译。说古怪,因为诗意的笔下,分明是技术的文字:

Public static void:无数个Java程序代码块中,都有这串密语存在。这串词有特别的技术含义。不过我常常把它看作一首机器诗篇,在它召唤出的冷宫里面,多少软件项目一开始雄心勃勃,最终却未结善果。

“这是什么书?”,我不禁好奇。
“Dreaming in code,第0章,我正在翻译。”
第0章?是了,了解计算机的人,看到这样的编号,多半能会心一笑吧。

软件工程的课本大都会讲到IBM那个失败的工程:巨额的资金,大量的开发人员,漫长的开发周期,却不能避免失败的命运——到最后,项目就像在泥沼里挣扎的恐龙,越挣扎,身上的泥就越多,陷得就越深。没有亲身体验过的人,往往会觉得不可思议,念书的时候,我就是这么想的。2005年春夏,延庆的某家宾馆里,程序员聚在一起,夜以继日地封闭开发,期限到了,预期目标相差甚远。撤退那天,大雪纷飞,被挫败感包围的我,无比真切地怀念泥沼里挣扎的恐龙。
然而,慢慢的经历多了,却发现,能够按时、按质、按预算交付的项目,往往是异数;所以Software Craftmanship的作者,不会说“投入”人力、物力、财力,他的用词甚为传神:throw in。播下龙种,收获跳蚤,这在软件世界竟是个常见的现象——两打程序员,3年时间,4732个Bug,只为打造超卓软件,却不得善终;所以Dreaming in Code的作者要问:

编程已不再处于萌芽期。我们的世界依赖于无穷复杂的软件。在长达半个世纪的研究和实践之后,为什么还是很难做到按时限、按预算做出计算机软件?为什么还是很难让软件可靠而安全?为什么还是很难把软件做得易于学习使用,且具备按需修改的灵活性?这只跟时间和经验有关吗?是否有出现某种根本性突破的可能?在软件的本质特性(抽象性、复杂性及延展性)上,是否存在某种总能打倒我们的无常之物,将开发者咒入充满不可挽回的延误和根深蒂固的缺陷的世界?

“软件难做,”编程界经典教科书的作者高德纳(Donald Knuth)这样写道。但原因何在?

关于这本书,尤其要提到的是,作者罗森伯格,编程写作,两手俱佳;这悲壮的故事,由他剥茧抽丝,娓娓道来,独具魅力;故事之内,更穿插关于技术的精当点评,教普通人能看个热闹,内行人能看个门道,各取所需,各得所乐。译者韩磊亦是文理兼修,笔法精纯;去年,我多次向他抱怨翻译《精通正则表达式》之枯燥,他也谈起自己正在翻译Dreaming in Code的苦恼,简直是一种折磨——需知道,凝聚心血的精纯译文,必然出自持久的折磨。今天拿到样书,我确认,自己之前的判断没有错。从上面所引的小段译文,可以一斑。

我深深记得,米兰·昆德拉曾这样描写某位女主人公:她深感沮丧,过去的20年已被无形的扫帚轻轻扫去,不留痕迹,仿佛人失去了小臂,手腕直接连在大臂上。昔日雄心勃勃的OSAF/Chandler,被扫去的部分就在这里:

这里躺着一个野心勃勃的开源项目。它曾立志超越Outlook,最后却无疾而终。慷慨的米奇•卡普尔带给它生命,又把命脉从它身上取走。许多程序员以心血养育它,惜乎全不见成效。它是温室中的花儿,有过绚烂的梦想,还未绽放即已枯萎。那软件的花园中,还有多少会渐次凋零呢?

下班路上拍了一张

Nikon P5000, 24mm, F 5.1, 1/34s

看长春的地图,横平竖直;东西叫路,南北叫街,一点都不带出错的。

文学与其它艺术形式的区别之一就是,在文学中,除了文字所要传达的意图可以构成审美对象之外,文字(也就是介质)本身,也可以构成审美的对象;也就是说,意象和介质(目的和手段)构成了文学的双重审美。很多时候,我们说文章写得“漂亮”,就是针对手段(文字)本身而言的。

这也就造成了翻译中的一大困难:既要保证传达意义(目的),又不能丢失文字(手段)本身的美感。想要做到两全其美,许多情况下是不可能的,只能在二者间权衡、取舍。若过于看重形式,极有可能严重损失原文的信息,下面举几个常见的例子。

我思,故我在

这是笛卡尔的名言,英文版本是

I think, therefore I am

“我思,故我在”凝练大方,有格言的味道,又契合乐府的节律,往往被奉为经典,然而它其实是不对的。
因为这里的am(也就是be),并非“在”的意思,即便是如今学界通行的译法“存在”,也不宜被简化为“在”。况且,be翻译为“存在”,是否合适,还值得商榷
如果完全抛弃形式的束缚,这句话的意思大概是“我思考,因此才成为本体(真正意义上的自我)”,王太庆先生翻译为“我思,所以我”,这建议是不错的。

权力导致腐败,绝对权力导致绝对腐败

这是阿克顿勋爵(Lord Acton)的名言,琅琅上口,雄辩有力,如今广为引用。不幸,这翻译有两处错得厉害。
原文是

Power tends to corrupt; absolute power corrupts absolutely.

tend的含义是To have a tendency/To be disposed or inclined,也就是“有xx趋势/倾向于”,而不是表示因果的“导致”;另一方面,最后一个absolutely,是副词,而不是形容词,所以“绝对腐败”的翻译,完全是大错特错。
这句话的正确翻译应该是
权力易于腐败,绝对权力绝对会腐败。

批判的武器当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

读过马恩著作的朋友,对这句话肯定不会陌生,它来自《〈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出现在这里:

批判的武器当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摧毁,但是理论一经掌握群众,也会变成物质力量。理论只要说服人,就能掌握群众;而理论只要彻底,就能说服人。所谓彻底,就是抓住事物的根本,但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

结合马克思的另一句名言“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我们不难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它号召人们一定要行动起来,把理论应用到实践中去,而不能只停留在理论的层次。
然而单独拿出这句话,“武器的批判”和“批判的武器”前后重复又纠结不清,教人困惑;“武器的批判”更是奇特,现代汉语中没有这样的用法,顶多有“武装的批判”。其实,这句话的原文是:

The weapons of criticism, of course, cannot replace the criticism of weapons.

前头的weapons of criticism,weapons是criticism的手段,可以翻译为“(用于)批判的武器”;后头的criticism of weapons,weapons是criticism的对象,可以翻译为“对武器的批判”,“经典”的翻译少了一个“对”,为追求形式、追求哲学味道,生造出怪异的表达,其实是不可取的——如果把翻译中损失的信息补上,整个句子就不难理解了:
用于批判的武器,当然不能取代对于武器的批判(工具不能取代行动)。

按:这两篇文字是2005年所作,今天意外收到一封来信,说“忽然见到此文,有豁然开朗之感”,于是转过来,放在自家园地。

关于翻译的一点杂感

(more…)

北京,地坛,2008-05-20 20:08

P.S.

我在豆瓣网友小涛拍的照片里看到了自己

按:博文视点周老师嘱我为《精通正则表达式》重印写一篇翻译感言,反复做了多篇,都不满意,未敢交付。最终写得此文,恰遇国殇,发在这里,是为记。

Life is short, so…

2007年6月19日早晨。手机开机的第一分钟,有电话,接通了,是父亲打来的。
“告诉你一件事情,你要有准备,外婆今天早上走了……”
顿时,我泪如雨下。
匆匆请假,买了下午回家的车票,收拾东西。临出行,想到从出版社领的《精通正则表达式》修改建议QA票还没做完,又给责编晓菲发了一封邮件,说可能无法按期提交QA票,请稍微延缓期限。
然而我也知道,回到家,更不可能有时间忙QA了。于是,带着似箭的归心,在火车上完成了最后一张QA票,这样回家,才没有旁的牵挂。
也正因为如此,我记忆里的《精通正则表达式》,尤其特别。

提到外婆,就会想到融洽的气氛,慈祥的面容,浓浓的亲情,可口的饭菜……
最后一面是过年,我给她”发压岁钱”,母亲在一边说,”以前都是你给他拿压岁钱,现在该倒过来了”,外婆笑得像个孩子。
4 月份,母亲告诉我,外婆的情况很严重,要立刻手术。当天下午,在首都机场,我接到家里的电话,说手术顺利,然后需要在重症监护病房观察一段,家里人都在力劝”不用回来了”,”现在回来,十来天里都见不到人”,于是我临时办了退票手续。候机厅外面,天很蓝,飞机一架接一架地起飞。
后来,母亲告诉我,外婆术后恢复很顺利,精神也迅速好起来了。在医院里,她很喜欢吃我寄的东西,还常跟人说起,外孙真正知道她喜欢吃什么。
孰料,天有不测风云。6月份,十来天的工夫,外婆已经与我们生死两隔了,永远地生死两隔了。

一代人,一代人,生命的重叠,其实很短暂,应当分外珍惜。
笑来的书里说,年轻人往往觉得时间还有很多,感觉不到时间总在一分一秒地过去;等他们醒悟,明白这一点,许多事情已经无能为力了
这话,我印象深刻。

常有人问我,正则表达式有什么用?那么复杂,还要学,普通的字符串处理,复杂一点,也够用了。
我想说,正则表达式能为你节省时间,那些时间,实在不知干什么好,就和亲人一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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